黃錦臉色微變:“奴婢記得。”


    嘉靖是累了,道:“你說給他聽。”


    “是。”黃錦道,“前年也就是嘉靖四十三年正月,皇上見宮中宮女不多,便下令在民間選三百人入宮。”


    挑選宮女是平常事,也不光隻前年,朱載垕記得嘉靖三十一年和三十四年時也挑選過宮女,分別是三百和一百八十人。


    “這原本是尋常事,隻是外麵卻傳得十分難聽。”黃錦看著皇上的臉色,小心翼翼道,“說皇上召三百宮女入宮,是要以她們的精血作煉丹的藥引。”


    “簡直是一派胡言!”朱載垕大怒,“是誰在背後造謠,膽敢汙蔑父皇?這件事要追查到底,必嚴懲那造謠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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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嘉靖反倒沒什麽怒氣:“既是謠言無稽,若追查處置下去,反倒讓人覺得是心裏有鬼。你今日第一次聽到這種事,憤怒是在所難免,但日後你成了皇帝,便要時常麵對流言汙蔑,而你唯一能做的,隻有視而不見、聽而不聞。身為帝王不光要擁有天下,還要有裝得下天下的氣度,這也是我最後能告訴你的。”


    “我明白,父親能做到,兒子也一定能做到。”


    “好孩子。”嘉靖看著他一笑,笑容中有幾分蒼白的味道,“鈞兒呢?我想再見見他。”


    “鈞兒,快,快去吧世子帶來。”朱載垕急忙吩咐。


    黃錦道了聲“是”,立刻到門外讓馮保把世子帶來。馮保不敢怠慢,忙跑著去,雪地裏路滑,腳上的熱氣融化了雪水,滲進靴子裏冰冷刺骨。沒過多久又凝成了冰霜,凍在了靴子的麵兒上,漸漸的腳下越來越沉。馮保索性脫了靴子,穿著白襪在雪地裏跑,到最後索性脫了襪子,在雪地裏赤著腳跑,雙腳已凍得通紅,好不容易才以最快的速度趕回了慈慶宮。


    外麵天寒,朱翊鈞正在屋中由內侍陪著看書,看得是啟蒙的三字經和弟子規,字跡是標準的楷書,都是裕王親自抄錄。


    馮保進門時雙腿已沒多少知覺,被門檻一絆就撲倒在地麵的毯子上,險些撞到火爐。


    朱翊鈞見他,立刻放下書小跑著過來:“你怎麽了?”


    “奴婢沒事。”馮保雙手支撐著起身,接著火爐的熱氣腿上才有些直覺,但卻是在使不上力來,隻能這麽半坐在地上對世子說,“皇上讓世子爺立刻過去。”


    朱翊鈞點了點頭,便去拉他:“那我們快走吧。”


    馮保隻能勉強起身,好不容易站了起來,卻又幾次不穩,最後隻能扶著桌子才不至於倒下。一旁內侍看不下去了:“世子,還是讓奴婢陪您去吧。”


    “不要多事。”馮保沒好氣道,“世子說是誰就是誰。”他知世子非他陪著不可,別人若陪著定是不肯的,隻是皇上那裏又耽擱不得,自己這腿卻又......


    誰知這時朱翊鈞忽然開口,對身旁的內侍道:“就你陪我去吧。”


    馮保詫異,還不等說話朱翊鈞又對他說:“你在這裏歇著,別人問起來就說是我命你在這裏的。”說完又對身旁內侍道:“你去找太醫來給他看看。”


    “使不得。”馮保本感激不已,但聽這話也嚇了一跳。太醫現在都忙著乾清宮的事,世子既召他們不敢不來,隻是若讓人知道是為自己,恐怕還不等皇上下令,黃錦就會先處置了他。


    但朱翊鈞不放心:“可是你的腿。”他隔著曳撒下擺伸手摸了一下,指尖傳來陣刺寒,立刻縮了回來。


    “奴婢不礙事,皇上那裏可耽誤不得。”馮保看向一旁的內侍,道,“還不快帶世子過去,記著,世子一路上要腳不沾地,明白嗎?”


    “是。”那內侍不敢怠慢,立刻將朱翊鈞抱了起來。


    門還開著,門外原有兩個內侍候著,見世子出門,立刻拿起斜靠在屋簷下的兩把傘,一左一右的各自打著。這樣還不夠,又立刻叫了人,一大堆人護送著快步向乾清宮而去。


    這個時候是來不及用儀仗了,看來他們也清楚宮裏要發生大事。馮保看著門外的動靜,心想自己呆在這裏也好,將雙腿往火爐旁挪了挪,卻又不敢貼得太近,漸漸的有了知覺。他嚐試著起身,屋中隻有他一人,也隻能扶著身旁禦案的一角,緩慢站起,誰知手上一滑便跌了下去,連帶著案上的書也跟著掉了四五本下來。


    馮保半坐在地上去撿,撿到一本論語時裏麵卻掉出幾張折好的紙來,馮保立刻又撿起。撿著撿著忽然覺得有些不對,仔細一看那幾張紙上的內容,竟是裕王和李芳互通的書信,馮保抬頭望了半開著的門外一眼,見沒有人。轉過身背對著門口,這才敢細看信上的內容。這一看不打緊,上麵的事頓時驚得他說不出話來。


    嘉靖一直在等著,等著孫兒的到來,他對裕王說:“明日過了就是除夕了,本想讓王妃和李氏也進來,一家子高高興興的在一起。可看如今這情形,也不知我還能不能熬到那個時候。”


    “會,一定會,兒子這就讓王妃和李氏進宮,我們一家人都陪著父親。”朱載垕說著,忍不住流淚,也不等父皇答話,吩咐黃錦,“立刻出宮去王府把人帶來。”


    黃錦猶豫著看向嘉靖,嘉靖道:“你看我做什麽?還不聽你新主子的話。”


    “是。”黃錦立刻去吩咐,出去時也忍不住抹淚。


    嘉靖又問:“鈞兒呢?還沒到嗎?”


    “兒子立刻讓人去催。”朱載垕慌張向身後望去,卻見屋裏一個下人都沒有,立刻大喊,“人呢!還不快進來!”


    馬上有內侍聞聲小跑而入,恭敬立在門口:“但憑王爺吩咐。”


    “世子怎麽還沒來?”


    內侍為難:“奴婢不知。”


    朱載垕一聽氣不打一處來:“不知!還不快去看看!”


    內侍忙道了聲“是”,小跑著出去。


    嘉靖見狀道:“你何必同奴婢置氣?”


    “我......”朱載垕一時語塞,倒不是真惱那奴婢,隻是覺得心中有股悶氣,憋著難受。


    嘉靖忽然歎了口氣,眼看著似要睡去,氣息越來越弱。


    “父親,父親。”朱載垕急了,也顧不得禮儀,抓著父皇的手臂使勁晃了幾下。嘉靖逐漸要閉上的眼才又睜開了一半,卻沒有半點精神,聲音小得近耳語,“鈞兒,是鈞兒來了嗎?”


    “來了,鈞兒在外門,他馬上就進來看爺爺,馬上就來。”朱載垕直淌著淚,“父親一定要等著,還有陳妃和李才人,她們都到了,馬上來,馬上就來給父親請安。我們一家子還要一起,一起過年。到時候父親的病好了,我們一家子再一起回安陸州,去興王府看看,去顯陵。父親還要給鈞兒講從前在興王府的事,兒子也沒聽過。鈞兒這樣聰明,回頭讓他在顯陵多叫幾聲祖父祖母,還有兒子,兒子也沒見過爺爺奶奶,也要多叫幾聲,多磕幾個頭啊.......”


    嘉靖聽著,嘴角有一絲欣慰的笑,眼見著又要閉上眼睛。朱載垕又大叫了聲“父皇”,他才勉強睜著。緩慢的伸出手,擦**右臉上的淚:“吾兒,將為天下之主,豈能,作婦人之態。”


    “兒子不哭。”裕王一把抹幹了淚,“鈞兒就在門外,兒子這就去帶他進來,父親要等著,一定要等著。”


    嘉靖淡淡一笑,微弱的聲音隻說了個“好”字。


    朱載垕連忙起身出去,跪得太久膝蓋還有些發麻,站起來時略有暈眩之感,好在情況不是很重。他已顧不得這些,出了殿便立刻將門關上,屋裏頓時變得安靜下來。


    嘉靖用殘存的力氣抬了抬頭,恰好讓自己的目光能透過唯一開了半的窗望向外麵。他看到白雪覆蓋下的一片屋簷,白淨的天空,忽然有什麽鳥兒飛過。他看不清心裏卻想著鴻雁,想著門前地上的一片雪,想著當年一路入京,途中也有鴻雁成群從頭頂飛過,還被隨行伴駕的人當做是吉兆。想起這一生每一個重要的時刻,都快速在腦海中閃過,曆曆在目,仿佛身處其中。


    他感覺到心跳加快,有些窒息,有些暈眩,漸漸化為一種愉悅的舒展,他感到從沒有過的放鬆,從沒有過的安寧......人生到處知何似,應似飛鴻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鴻飛那複計東西。老僧已死成新塔,壞壁無由見舊題。往日崎嶇還記否,路長人困蹇驢嘶。


    這詩,他十四歲所學,卻直到今日,才真正體會到其中的深意。


    那時父親憑窗遙望滿地白雪,也曾為那零星的爪印哀歎。隻是自己如何能忘?怎麽就忘了.......(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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