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嘉靖卻一手掀翻了茶盞,嚇得宮裏人全都跪地,什麽話也不敢說。也不知過了多久,嘉靖才再度開口,語氣已有了緩和:“是誰讓你把世子帶來的?”


    馮保一聽在問自己,立刻道:“皇上,奴婢隻是......”


    “別想狡辯,這些話朕聽多了,也聽煩了。”嘉靖不耐煩的打斷了他,方才的怒氣還夾在話中,“你那點小心思,以為朕不知?”


    “奴婢不敢。”


    “不敢?朕看人從來就沒有錯過,從前嚴嵩是,如今徐階也是。就連裕王,朕也看得清清楚楚。因為朕看人從來不用眼睛,隻用心。”


    馮保此刻才開始後悔自己的決定,皇上是病了,可心還是透亮的。自己服侍皇上這麽久,這些道理都是清清楚楚的,可都是今日急於立功,才終誤了事。馮保不敢再狡辯,重重的扣了個頭,道了聲“奴婢知罪”,接著便長伏在地上不起。


    氣氛頓時變得緊張起來,嘉靖不急開口,他就是要讓這個奴婢知道怕了,否則這個奴婢今後做起事來隻會更加膽大妄為。不過他也把準了時機,以至於不會讓底下的人因為他沉默過久而嚇破了膽。


    “你起來吧。”嘉靖對馮保說,隨即環顧周圍一眼,又道,“你們先退下。”


    “是。”宮人們立刻起身離開,都惦著腳尖走路,不敢發出一點聲音。連關門也是躡手躡腳的,生怕再觸怒了皇上。


    馮保也站了起來,他卻不敢抬頭,眼睛隻盯著禦案底上的龍紋。


    “現在沒有人了,朕再給你一次機會。”嘉靖緩緩道,氣氛卻更加緊張。


    馮保隻聽見自己不斷加快的心跳聲,這一次他不敢再隱瞞,隻是怎麽說卻成了此刻最讓他為難的問題。馮保並不敢想太久,很快道:“素聞裕王十分器重高拱高大人,想來高大人也是處處為裕王著想,也想借這個機會為裕王博得一個賢德之名。”


    “你想說的是收買人心。”


    馮保一時語塞,嘉靖卻滿不在意,道:“這大明江山以後是裕王的,他這麽做也無可厚非。朕擔心的是他被人利用。”


    “皇上多慮,王爺英明睿智,正如皇上一般。”馮保小心討好,“且不說瞞不過王爺,就是瞞過了,誰又會有這麽大的膽子?”


    聽了這話,嘉靖的眉頭卻依舊不見舒展。也不知他在想什麽,神色越來越嚴肅,過了一會兒才道:“高拱不能留。”


    馮保嚇了一跳,再度跪倒在地,趴著不敢起來。皇上的話又再在他耳邊響起:“這件事,朕看隻有你去做最合適。”


    馮保一愣,很快明白過來,連呼:“奴婢不敢。”


    “你沒有選擇。”嘉靖端起案上藥碗,說了這麽會兒話也口渴了,但宮人都被他遣了出去。此刻沒外人也沒什麽講究,索性就以藥代茶,連喝了三口,這才又開口道,“朕剛才雖昏迷,但也聽到黃錦對你的吩咐。你這麽做,不光是徐階,其他閣臣未必會放過你。”


    這句話恰好戳中了馮保痛處,嘉靖又繼續道:“武宗時有劉謹亂政,與馬永成、高鳳等七人同成**,被大臣們稱作八虎。武宗在時,八虎何其囂張,但最後還不是被朕一舉誅滅。隻是這宦官之禍才過去不久,大臣們都曆曆在目,難免不心有餘悸。你覺得以你今日之勢,又能勝過昔日八虎多少?”


    馮保聽了這話,頓時心涼了半截,慌忙不住磕頭:“皇上饒命,皇上饒命。”


    或許是剛才說了太多話,嘉靖忽然又開口猛烈的咳嗽起來,仿佛是要把心肺都咳出來一樣,聽的人心驚。他抓起禦案上的明黃絲絹,掩住了口,等到不再咳嗽才鬆開,臉上已一片病態的通紅。然而他並沒有休息,而是又道:“能救你的隻有你自己。”他放下絲絹,雙手撐著禦案道:“高拱不同於嚴嵩,裕王對他的話太多聽從,留下今後終是禍患。但念在他對朝廷有功,朕也不想趕盡殺絕,你隻要想辦法讓他致仕就好。”


    這一次馮保隻聽著,並沒有推脫。


    “你比你師傅有本事,也比你師傅更聰明,但是朕也送你一句話。”


    “奴婢恭聽教誨。”


    “小事不究,大事必較。”


    馮保暗自記下,雖不能完全明白,但也立刻磕頭謝恩:“奴婢謹記。”


    然而嘉靖似乎看透了他的心思,又道:“現在不能完全明白不打緊,今後在皇上身邊久了,你一定會明白。”


    馮保隱約從皇上的話裏聽出些什麽,今後留在皇上身邊伺候,這個皇上恐怕是另外深意,看來自己已不必擔心黃錦和閣臣的問題了。想到這裏,馮保立刻道:“是,奴婢都記下了。”


    “起來吧。”


    馮保依言起身,目光在世子身上一掃而過,接著便不再抬頭,垂手低頭立在一旁。


    嘉靖低頭看著自己懷裏的孫兒,剛才他便注意到,即便自己勃然大怒,底下宮人都嚇得發抖,這個孩子始終麵不改色。小小年紀便有這番膽識,將來定不可限量。


    然而朱翊鈞的注意力卻一直在嘉靖的衣服上,尤其是胸前的團龍圖案。今日嘉靖穿的一件盤領窄袖的黃袍,前後、兩肩各有金線織成的盤龍一隻。朱翊鈞也是靜靜的看著,等到爺爺的話說完了,這才開口問:“我聽爹爹說,隻有爺爺才能穿黃袍,爹爹的袍子都是赤色的。可是看這龍,為什麽和爹爹的不一樣?”


    嘉靖一笑,雖不是什麽要緊事,但這孩子小小年紀倒也細心,於是也耐心的問道:“有何不同?”


    朱翊鈞想了想,很認真的回答道:“爹爹衣服上的龍是卷縮著的,像是被關著,而爺爺身上的,才像是自由自在的。”


    這說法雖稚嫩,但也逗得嘉靖一笑:“這倒新奇,裕王那是蟠龍,朕這才是真正的龍。”


    “什麽是蟠龍?”


    朱翊鈞這麽一問,倒真把嘉靖給問住了。對於衣料紋飾嘉靖知道的也不太多。但在孫子麵前也不能認短,一時也不知如何回答。好在馮保看出了他的犯難,立刻道:“這樣的小事怎能勞煩皇上開口,還是讓奴婢給世子說說吧。”


    嘉靖讚許點頭:“你說也好。”


    馮保道:“《廣雅》有言:‘有鱗曰蛟龍,有翼曰應龍,有角曰虯龍,無角曰螭龍,未升天曰蟠龍。’因此這蟠龍便是未升天的龍,便如世子所見,隻能卷曲盤繞在梁柱上。而皇上是天子,這龍自然是翱翔九天,什麽都有的。”馮保有意賣弄才學,見朱翊鈞聽得認真,又繼續道,“《太平禦覽》中也有一番解釋:‘蟠龍,身長四丈,青黑色,赤帶如錦文,常隨水而下,入於海。有毒,傷人即死。’所以世人也時常把蟠龍和蛟混在一起,也是因為這個緣故。”


    “真有意思。”朱翊鈞拍手稱讚,“你知道的真多。”


    馮保心中一喜,從語氣上聽來,世子對自己頗有好感。不過此刻馮保的心思全在皇上身上,果然聽到皇上一聲讚許:“不錯,在司禮監裏就數你學識修養一流。”馮保剛要謝恩,然而嘉靖又道:“鈞兒也不小了,再過幾年便要出閣講學了,到時的確還需要人在身邊伺候,朕看你就很合適。”


    馮保一聽又驚又喜,連忙又跪地謝恩。


    嘉靖讓他起來,注視著懷裏的孫子,臉上頓生慈愛,忽然又頭也不抬的對馮保說:“你先去幫朕辦一件事,去召裕王入宮。”


    “皇上。”馮保也吃了一驚,皇上這些年是何等決心,為何忽然會改變注意要見裕王。然而還不等他多言,嘉靖便又道,“我知道你在想什麽,從前朕尚康健,還不到時候,如今......”他忽然歎了口氣,“讓他來吧,這一次總不至於折損了他。”


    馮保見皇上神色,心知聖心已決,便不再勸,當即應了聲“是”,便要出宮去傳旨。然而剛一走到門口,卻又被嘉靖叫了回去,嘉靖道:“朕吩咐你的那件事,現在還不急著要做。以你如今的地位,恐怕要做也難,朕會給裕王說,讓他登基後予你司禮監掌印一職,到時你做起事來也會方便許多。”


    “謝皇上。”馮保感激一拜。


    嘉靖揮了揮手,不想在多言,臉上有一絲疲倦。


    馮保何嚐不明白,立刻起身,小跑著出宮。他知道這件事耽誤不得,否則若讓黃錦知道他忽然奉命離宮,定會想辦法阻攔,搶了他的功勞。機會隻有一次,事到如今誰還會講什麽情誼。(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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