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圖亞特見狀上前一步,攬住國王的腰幫他站穩,抬手從男仆手裏拿過國王的鬥篷,彎著腰幫小國王係上,侍從們立即跪下來替國王抖開鬥篷,捋平上麵的褶皺。色澤純正猩紅的鬥篷裹住了蒼白年少的國王,斯圖亞特眯起眼睛,拿起托盤上的零碎飾品,將寶石胸針扣在國王胸前猩紅金邊的綬帶上,理順綬帶邊沿的鑽石流蘇,退後兩步,欣賞了一下自己的成果。年少的國王有著淡金色的長發和淺綠的眼眸,猩紅的曳地鬥篷遮住了他大半的身體,黑色的外衣下露出雪白襯衫如蓬鬆花瓣似的袖子,大翻領的羊絨外套上綴滿了星星點點的鑽石,淡金色發絲上斜戴著黑色軟帽,帽簷邊插著一支豐盈雪白的蓬鬆羽毛。國王手裏握著兩尺長的權杖,因為長時間站立的疲憊而有些麵無表情。……看起來倒是與掛在威斯敏斯特宮畫廊上那些國王們非常相似了。隻是還缺少一個懸掛著王室徽章的深紅幕布、點綴著各色碩大花朵的花籃、顏色莊嚴暗沉的背景。理查也換好了累贅繁瑣的衣物,正站在門口等待自己的王兄,愛德華朝他招招手,將手親昵地放在約克公爵肩上,兩人一邊低聲交談,一邊掠過斯圖亞特向外走去。按照身份高低,這樣的排序是非常正確的,但斯圖亞特還是愣了一下。一反在他麵前冷硬狡猾的形象,低著頭和王弟說話的小國王柔軟得像是一團棉花糖,嘴角翹著真實幹淨的笑容,與任何一個十三歲的少年人都沒有什麽區別,反而因為過於蒼白的外表而顯得更加脆弱天真。軟肋、把柄、漏洞……北高盧執政官默默注視著他們的背影,手指輕輕搓了兩下,像是在回味羊絨柔滑的質感,半晌,才露出一個沒什麽感情的淡薄笑容:“讓騎士們都換上國王近衛隊的製服。”他身後的侍從無聲地鞠了個躬,悄然退下了。斯圖亞特的權勢在短短的一天內已經達到了巔峰,他不是什麽自大的蠢貨,拿了好處最好就低調做人,再招搖過市就是在給自己胸口畫靶心了,尤其是他現在麵對著一個對他十分不滿的、敏感過頭的小國王……他向來不吝於在這些細枝末節上表示屈服讓步,不過他這樣的舉動在別人看來透著一股假惺惺的惡心,就和撕咬血肉吞噬骨髓後吃飽喝足了的野獸看見小動物一樣,它固然不會去追殺,甚至可能允許懵懂的小動物觸碰自己的皮毛,但這一切的前提是它已經得到了足夠多的血食。國王的馬車異常奢侈豪華,金頂綢緞和鮮豔花朵堆砌,貨真價實的珠寶鑲嵌在車體上,遮住黃銅蒸汽管猙獰的線路,王室的馬車都有著能用能源驅動的駕駛係統,但是出於對“傳統”的頑固的遵從,他們還是選擇了用馬匹來拉車,而僅僅將蒸汽係統作為一種炫耀財力的裝飾。沿路兩旁都是衣衫整潔的紳士和淑女們,他們朝著國王的馬車鞠躬行禮,矜持地歡呼微笑,整個場景就像是一出安排好的戲劇,透著古怪的滑稽和彼此心照不宣的尷尬。等馬車在重重護衛下駛入威斯敏斯特宮,斯圖亞特先一步翻身下馬,大步走過去將小國王半扶半抱著帶下馬車,雙腳接觸到堅實的地麵後,小國王朝他禮貌地低聲道謝,視線掃過一旁護衛的人,頓了半晌,很快若無其事地轉移了目光。以他的記性,當然認出了這些穿著近衛隊製服的人是誰的下屬,但他什麽都沒有說。審時度勢、趨利避害,都是政治動物的本能。小國王往前走了兩步,就看見了一個多日不見的人。國王總管艾登正殷切地看著他,眼裏滿是激動的神采,顯然這幾天裏被拘捕關押了的國王總管過得也不好,原本合身的衣服套在他身上有些寬大,不過在見到國王時,他還是用力挺直了脊背:“我的陛下……很高興能見到您安然無恙。”小國王微微抬起頭,真心實意地笑起來:“我也是,艾登,見到你很高興。”理查這時也跟了上來,對忠心耿耿的國王總管點點頭,艾登彎腰:“理查殿下。”幾人走入宏闊的威斯敏斯特宮,沿路遇見的侍女們都提著裙擺朝他們深深彎下了頭顱和腰背,走進畫廊時,小國王看了艾登和王弟一眼,兩人相當識趣地告退,將空間留給了這個國家目前的兩個最高掌權人。半開放式的畫廊一邊緊鄰花園,繁盛草木在畫廊光潔的大理石地板上投下深淺不一的陰影,羅馬柱底座上纏繞攀附著卷耳紋路和葳蕤的玫瑰,前方是被命名為“榮耀之廳”的半圓形畫廳,牆上掛的都是曆代國王和王後的肖像,還有一些從其他國家掠奪來的名貴藝術品。小國王走在這條充滿了曆史暗沉氣氛的長廊上,半張臉被穹頂投下的陰影遮住,淡金色的頭發仿佛泛著微光,猩紅的鬥篷拖曳在地上,發出了細微的簌簌聲。“公爵閣下對繪畫感興趣嗎?”小國王忽然問。斯圖亞特跟著他用散步似的速度慢悠悠滴往前踱步,一邊注意觀察他的身體狀況,一邊回答:“繪畫?不,我並沒有在繪畫上展露過任何天分。”“您真是謙虛。”小國王輕聲說。北高盧的執政官作為統治者有著不太好的名聲,與此同時不可否認的是他具有洋溢的才華,他曾師從當世最優秀的幾名藝術家,也在哲學、文學、天文學和宗教學方麵有著深厚的造詣,威斯敏斯特宮中甚至收藏有他二十歲時創作的部分繪畫作品。不過隨著他浸淫權力的時間越久,大部分人都漸漸忘記了那個早年僅靠才華就能征服大眾的年輕公爵,取而代之的是北高盧暴君的稱號。“我記得畫廳裏有您早年的作品,用色十分大膽鮮豔,筆法淩厲,比大部分的風景畫都要好看。”“陛下謬讚,當時我還年輕呢,難免心高氣傲,不喜歡聽從老師們的意見按照規則進行創作……”斯圖亞特漫不經心地回答。“那現在呢?”國王停下了腳步,轉頭看向自己的導師,“現在您會按照規則做事嗎?您是我的導師,但是好像也沒有教導我什麽。”斯圖亞特輕輕挑起眉頭:“嗯……陛下,您這話可是在冤枉我,在我看來,您已經是一位優秀、完美的國王,哪裏還需要我教導您什麽呢?如果您想學繪畫,我可以為您尋找更好的老師。”他刻意曲解了國王的意思,避重就輕躲過了國王的問話。“假如您非要我向您進言,那我唯一能提醒您的就是……您需要更多的盟友,和更少的敵人。”這句話聽起來和廢話沒什麽兩樣,卻是斯圖亞特難得真心的告誡。兩人之間再次陷入了沉默,國王原本打算試探他什麽時候回北高盧,現在也意識到了對方似乎有別的想法。“國王陛下,”艾登從遠處的陰影裏現身,恭敬地彎腰行禮,“瑪麗公爵小姐……請求見您一麵。”小國王和斯圖亞特同時怔了一下。瑪麗公爵小姐?!愛德華下意識地抬頭去看斯圖亞特,而黑發的公爵也後知後覺地看過來,兩人眼裏都浮起了一絲迷茫。格羅斯特公爵逃跑……居然沒有帶上他的獨生女?不過這也是有可能的,也許是挾裹公爵逃命的侍從們慌亂中忘記了帶上公爵的唯一血脈,也有可能是他們認為公爵小姐畢竟是國王的堂姐妹不會受到牽連,總之包括國王和斯圖亞特在哪點所有人都將注意力放在了格羅斯特公爵身上,誰都沒注意到公爵府邸裏竟然還有個公爵小姐。“她的母親呢?”小國王皺著眉頭問。格羅斯特公爵夫人是高盧公主的外孫女,她出嫁後獲得了來自外祖母的贈予,在帝國也有自己的土地,不過這是個相當敏銳的女性,所有敏銳嗅覺都用在了對於自身富貴的感知上。“……公爵夫人昨天晚上就逃出了倫敦,帶著她大部分珠寶嫁妝和房屋地契。”說到這裏,艾登臉上也出現了點難以言喻的糾結。顯然,這位公爵夫人再一次展示了她高絕的敏銳天賦,趁著夜色丟下丈夫和女兒,自己逃回了自己的封地,不,也可能是前往高盧尋找娘家的庇佑了。國王和公爵再次對視一眼,都看見了彼此眼裏的無語。怪不得瑪麗要鼓起勇氣上威斯敏斯特宮求見國王,父親被騎士們帶著跑了,母親也不知所蹤,一個未婚的公爵小姐,此時的處境的確非常尷尬。而她唯一的選擇就是尋找一個男性親屬做她的監護人,身為國王的堂弟無疑是最好的選擇如果她的父親沒有剛將堂弟關進倫敦塔的話。不過這也正顯示出了瑪麗的聰明,正因為格羅斯特公爵和國王如此對立,她去請求國王的庇護才更恰當,她是個女孩兒,他們之間的仇恨不會涉及到她,至少國王不能再對她動手了,而現在的帝國,還有誰能繞過國王向她宣泄不滿呢?“瑪麗的腦子想不出這個辦法,是王叔的囑咐,還是公爵夫人給她安排的後路?應該不是王叔……”小國王喃喃低語了幾句,煩躁地朝艾登抬起手指,“讓理查去應付她,允許她住在威斯敏斯特宮,但是不要到我麵前來晃,還有,叫她給她的母親寫信,威斯敏斯特宮不是什麽避難所。”國王曲起手指,聲音有些冷酷:“如果她腦子裏出現了不該有的想法,我會把她送去修道院。”他現在根本沒有功夫去應付一個滿腦子王後夢的小姑娘,希望這個恐嚇可以讓她認清楚現實。斯圖亞特旁聽著國王的安排,沒有對此發表任何意見,反正這件事的確本來就跟他無關。但是在他向國王告退後,迎麵而來的少女卻攔住了他的路。有著暗金色長發的年輕女孩身材高挑豐潤,穿著一件以藍綠色為主的大擺裙,複雜的蕾絲和鑽石將整條裙子都襯得熠熠生輝,連帶著被軟紗便帽遮擋住半張臉的公爵小姐也美豔得光彩照人。不過在華服珠寶下,能看出這位嬌豔尊貴的公爵小姐被父母的離去嚇得夠嗆,眼睛下有淡淡的青灰色,膚色也不是很好,可見這兩天她過得很不如意。“斯圖亞特公爵閣下!”瑪麗鼓足勇氣,攔住這個神情冷淡麵貌斯文俊美的男人。瑪麗被她的母親養得天真嬌蠻,但不代表她是個蠢貨,她並不知道國王和斯圖亞特私下裏達成了什麽交易,也不知道什麽誰占上風,可是憑借著從母親那裏遺傳來的本能,直覺告訴她,在某些時候,與其請求國王堂弟幫她做事,還不如請求這個斯圖亞特公爵。這個北高盧執政官,斯圖亞特家的大家長,帝國的……無冕之王。“尊敬的約克小姐,有什麽是我能幫助您的嗎?”威廉斯圖亞特溫和地頷首行禮,姿態文雅,笑容清俊。正麵了這個笑容的瑪麗臉頰刷地一下紅了個透,差點忘記了自己要說什麽,好一會兒才拉回理智,窘迫地屈膝回禮:“公爵閣下,我有一個冒昧的請求……”她躊躇著深呼吸幾次,壓低了聲音,和國王相似的綠色眼睛裏光芒攝人:“請問斯圖亞特家族,有意與王室聯姻嗎?”斯圖亞特臉上禮貌性的笑容變成了略帶訝異的驚愕,被他打量的瑪麗揚起下巴,像是一團傲慢又灼熱的火焰,勇敢地迎接著北高盧執政官鋒利的眼神。“按照王權法案,我是第三王位繼承人,但是因為我是女性,我的繼承權不能得到很好的保障,而且我的父親離開了倫敦,他的王位繼承權也不穩固,從他那裏順序下來的話,我的繼承權同樣將受到動搖……”瑪麗大概一輩子都沒有說出過這樣可怕的話語,但不知名的力量支撐著她的身體,讓她的邏輯前所未有地清晰:“前段時間最高法院還在質疑愛德華的繼承權合法性,但是隻要我的父親沒有問題,那麽我的繼承權是絕對無可質疑的,而我的長子將會是最沒有爭議的王位繼承者”瑪麗努力想要說明白這些複雜的東西,但斯圖亞特是什麽人,他的反應比瑪麗快得多,在她還要努力組織語言時,他就已經明白了她想要表達的所有意思。的確,在國王和王位第一繼承人約克公爵的繼承權被質疑的情況下,最有資格繼位的就是格羅斯特公爵而身為他的獨女的瑪麗,也將擁有最靠近王位的位置,隻是瑪麗身為女性,在王權法案還沒有完善的現在,女性的繼承權也受到不少人的非議,不過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瑪麗的長子,絕對擁有著僅次於格羅斯特公爵的繼承權。前提是格羅斯特公爵沒有背負上“謀害國王”的罪名被廢除王位繼承權。而因為倫敦的亂象,或者說斯圖亞特有意無意的拖延,格羅斯特公爵逃出倫敦的理由還停留在“被蘭開斯特亂軍挾裹”,他試圖叛亂的事實仍未被公布。瑪麗死死盯著斯圖亞特,有著烏黑卷發的男人垂眸看著她,眼神裏意味不明:“您的意思是……”瑪麗努力壓製住聲音的顫抖:“我的父親死後,我的孩子會是王位第一繼承人,而我身為女王,也需要我的丈夫成為這個國家的國王,協助我共同治理國家。”比起尋求堂弟的庇佑,當然是回到父親的羽翼下更好,瑪麗很清楚這兩者的差別,而想要父親回來,就不得不讓這個掌控了大半個倫敦的男人鬆口。這是個野心勃勃的男人,他眼睛裏的東西和父親、和堂弟一模一樣,他唯一缺少的就是一個正當的借口,或是理由。正好,瑪麗唯一可以給出的東西,就是他所需要的。最靠前的王位繼承權。第68章 玫瑰戰爭(十九)愛德華坐在玻璃花房的窗邊, 桌上擺著國際象棋的棋盤,紅茶冒著熱氣,銀質點心架上擺放著色澤鮮豔造型精致的甜點, 艾登附身在他耳邊說了幾句話,淡金長發的國王抬起眼睛,神情沒有因為艾登帶來的消息發生任何變化。威斯敏斯特宮裏是沒有任何秘密的, 雖然不能得知具體談話內容,不過瑪麗和斯圖亞特碰麵的事情早就傳遍了整個王宮。是故意讓別人看見的?愛德華摩挲著手裏的白王後棋子,手指在王冠上輕輕地蹭著, 斯圖亞特不會做這種對他而言沒有好處的事情,所以……是瑪麗嗎?試圖通過這種方式借助斯圖亞特的名號自保?的確, 就算不知道他們說了什麽,但是看在斯圖亞特的麵子上,大部分想欺負瑪麗的人都會猶豫一下。尤其是國王拒絕了瑪麗的覲見,還說了那樣不客氣的幾句話,恐怕所有人都意識到了國王不會保護瑪麗,在這種情況下, 有斯圖亞特的庇佑會讓她在威斯敏斯特宮好過很多。如果隻是這樣的話也沒有什麽大礙……愛德華漫不經心地想著, 將手裏的白王後放在棋盤上, 挪動了一下主教:“坎特伯雷大主教去哪裏了?”艾登想了想:“斯圖亞特家的騎士來報告過, 他們今天早上在城郊攔下了偽裝成布料商人的坎特伯雷大主教, 還有他隨身攜帶的幾大車蓋在布料下的珠寶綢緞……”“被攔下了?”小國王挑起眉頭, 想了想,忽然笑起來, “除此之外呢?還有沒有別的?”艾登也忍俊不禁起來:“咳咳, 那個, 他們將那幾車‘布料’都送進了王宮,贈送給了您。”小國王撲哧一聲笑出來:“怪不得大主教閣下沒有第一時間進宮覲見……”失去了半生累積的全部財富,恐怕這位大主教閣下還沉浸在極致的悲痛和沮喪裏,提不起精神來思考其他的呢。“一會兒轉告洛倫佐,如果可以的話,注意一下格羅斯特公爵的狀況。”小國王收斂了笑意,沉思一下,還是決定分出一點精力注意一下這個手下敗將,不知道為什麽,他覺得還是不能放棄對於格羅斯特公爵的關注。得到新命令的埃塞克斯伯爵歪著頭想了想,吐掉嘴裏叼著的草莖,點點頭:“行,我會讓兄弟們注意的。”不過沒等他派出人手尋找逃竄的格羅斯特公爵,王宮中先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