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說什麽?!”聽見這句話後,反應最大的竟然不是國王,而是他身邊的約克公爵。理查瞪大了眼睛,猛地轉過頭死死盯著王兄,一臉的震驚,其中還含有含義不明的控訴和憤怒,用語言概括一下就是……你居然背著我做了這種混賬事情?!很好,小國王麵上八風不動,心裏已經開始瘋狂咒罵洛倫佐這個大嘴巴混蛋,少說幾句話他是能憋死嗎?第60章 玫瑰戰爭(十一)在兩雙眼睛的逼視下, 愛德華若無其事地轉移了視線。他不打算解釋這件事,因為實際上……他也根本想不到自己該怎麽解釋這個讓人想原地去世的問題。他的反應可能讓斯圖亞特想得更多了,這個浸淫權術多年的北高盧執政官、未來的高盧親王, 陰沉著一張臉,過了一會兒才輕聲說:“或許, 我的國王陛下,您願意為我引見一下這位令人神魂顛倒的可敬先生?”小國王眼角抽搐了一下,單手壓在理查肩上,停了兩秒才拒絕:“不, 您不用在意他,這隻是個……無足輕重的人,您不用擔心他對我們的關係產生影響。”斯圖亞特彎起唇角笑了, 但那雙深藍色的眼睛裏一點笑意都沒有:“無足輕重……陛下的意思是, 如果我認為這不合適,您會願意與他斷絕關係?”“是的。”小國王這回回答得毫不猶豫且理直氣壯。斯圖亞特被他沒有一點遲疑的反應給弄得愣了一下, 準備好的話都堵在了嘴邊, 猶豫了一會兒才堅持道:“可是您已經讓埃塞克斯伯爵見過他了, 我並非那樣狠心拆散有情人的惡毒家夥,隻要您讓我見他一次, 我不會再多說什麽。”那個愚蠢的撒丁白癡隻知道國王的情人長得漂亮,其他的一問三不知,想要挖出這個莫名其妙的神秘情人的底細,隻能他自己出馬了, 到底是哪家對小國王起了別的心思?是別有圖謀,還是一個巧合?格羅斯特知不知道這件事?教會那邊呢?國王是單純喜歡那個人, 還是有別的打算?電光石火之間, 斯圖亞特的腦子已經轉了幾十圈, 各種各樣的陰謀詭計井噴而出,這種涉及國王情人的陰謀在曆史上總是不少見的,為了從國王手裏攫取權力,人們可以想出層出不窮的詭計,他相信小國王或許對權力有天生的敏銳嗅覺,但他很懷疑這個尚且算是孩子的少年能否抵擋得住那些人刻意的誘惑和算計。……畢竟小國王如果出了問題,首當其衝要倒黴的就是他這個斯圖亞特公爵、國王的導師。所以他無論如何要見一眼那個國王的神秘情人至少要弄清楚這人是怎麽在他的眼皮子底下來到國王身邊的!然而就是這樣一個簡單的要求,卻得到了國王長久的沉默,斯圖亞特的心在這樣的沉默中慢慢沉了下去。他和國王現在可以算作是合作夥伴,但是國王拒絕了他一個不含任何惡意的要求,這代表了什麽?小國王一點都不信任他。一點都不。愛德華歎了口氣,他知道自己的導師肯定又想多了,但是見麵這事肯定是不行的,文森特就是個黑戶,沒有合法的身份和出身,貿然到斯圖亞特麵前晃一圈,不把這個多疑的政治家給嚇出噩夢來?尤其是,他也無法解釋他是怎麽與文森特認識的。該死的大嘴巴洛倫佐。愛德華再次在心裏狠狠咒罵了他的近衛隊長一句。躺在威斯敏斯特宮屋頂上的撒丁刺客打了個噴嚏,抬手揉了揉鼻子,琥珀色如蜜糖的眼睛疑惑地眯起,總覺得今天有點冷是怎麽回事……“他隻是陰差陽錯之下偶然認識的一個人,以後不會再來了,您大可不必將他放在心上,我的老師。”小國王盡力睜大眼睛來表示自己的誠懇,還非常溫和地用了“我的老師”這樣一個表達親昵之情的稱呼。斯圖亞特聽完,看了小國王幾秒,眼神如海浪層層結冰,最終恢複了平日裏優雅從容的姿態,深深地一彎腰:“既然這是您的命令,那麽我以後不會再問了,我的陛下。”理查感到王兄壓在自己肩膀上的手忽然加大了力道,皺起眉頭擔心地看過去,隻看見對方一個線條優美的側臉。這下兩人的信任基礎是徹底被擊碎了,愛德華一看斯圖亞特那表情就明白了對方腦子裏在想什麽東西,又是頭痛又是無語,隻能說還好他不是真的要當一輩子的國王,不然以後有他的苦果吃。之後斯圖亞特沒有停留更久,他簡單地告訴國王格羅斯特最近還是和坎特伯雷大主教走得很近,但是他們的注意力似乎已經從愛德華四世的婚約書上移到了別的地方,至於別的地方指的是什麽,他還正在調查。小國王覺得他目前調查到的東西肯定不止有這麽一點,斯圖亞特不是個拿著這麽點可有可無的消息就進宮來麵見國王的人,但是……愛德華再次咬牙切齒地暗暗罵了洛倫佐一句。被困在威斯敏斯特宮裏,缺少相應情報和信息來源的國王,隻能依靠洛倫佐和斯圖亞特來告訴他格羅斯特的動向,而如果斯圖亞特不願意說或者有所保留。……小國王也不能硬逼著他說出來。目送著有著一頭黑色卷發的執政官離去,年幼的約克公爵忽然問:“所以那個情人是誰?”滿腦子轉著格羅斯特和坎特伯雷大主教的小國王疑惑地“嗯”了一聲,過了兩秒才反應過來,有些難以置信:“你就關心這個?不關心一下格羅斯特公爵的動向嗎?”理查神情平穩:“關心,但是我已經把一切我知道的都告訴你了,現在的情況也與以前有了很大變化,比起瞎擔心,我還是寧願相信你。反正我最後都是要死的,不過如果最後你沒有完成我的要求,我也會拉著你一起下地獄。”說著,這個臉頰鼓鼓如蓬鬆白麵包的約克公爵竟然笑了起來。愛德華瞧了他一會兒,單手蓋住了他的臉。少年國王的手瘦削修長,可能是因為正在長身體,也可能是因為勞累和壓力,他一直顯得比同齡的貴族少年要瘦一些,連手骨起伏都清晰可見,張開五指的時候就像是一隻蒼白的蜘蛛攀爬在自己的網上。“你跟誰學的這個笑法?有點惡心。”理查的嘴角一下子耷拉下去了,隔著手掌幽幽地看王兄:“威廉斯圖亞特那個惡棍,不是很喜歡這樣笑?他剛才這樣看你的時候,你也沒說他惡心。”“哦,是嗎,”小國王有點無語,“比起這隻老狐狸,我寧願你去學洛倫佐那個混球,好歹人家足夠討淑女們喜歡。”“好的好的,所以情人呢?”理查配合地胡扯了一通,精準地拐回了原始話題,一副絕不肯他就此脫身的堅定模樣。愛德華收了手,歎了口氣:“沒有情人,你昨天之前天天和我睡在一起,我有沒有情人你不清楚嗎?”理查不依不饒:“那斯圖亞特說的情人到底是什麽?他還說洛倫佐都見過了!”小國王神情裏出現了點尷尬,頓了頓,才麵無表情地說:“哦,那是……我的同伴,昨天偷偷來看我,我想你應該不會介意你的偉大事業裏多一個幫手?”約克公爵用那種清澈的眼神望著他,不知道是相信了還是沒有相信,良久才移開視線,輕快地說:“我不介意實際上你可以將他帶進宮來的,國王多一個情人也沒什麽不好。”好的,他顯然是隻信了一半。這天之後洛倫佐每次見到小國王就會笑嘻嘻地朝他眨眼睛,一臉的“我們擁有同一個小秘密”的活潑,斯圖亞特偶爾也會在場,臉上永遠掛著八風不動的斯文敗類笑容,渾然一臉“我看不見你們在搞什麽小團體小秘密”的冷靜,讓愛德華的血壓蹭蹭蹭往上飆。但是洛倫佐遞上來的報告書不再全是他和某位淑女花前月下的連環畫,而逐漸增加了……他和俊美的紳士們的花前月下連環畫。小國王深深覺得,這個撒丁刺客真的是個社交人才,他已經深刻地把握了什麽叫做“想和上司打好關係就要有與他一樣的愛好”。不過洛倫佐調侃國王之餘也沒有落下正事,神出鬼沒的撒丁刺客很快找到了坎特伯雷大主教和蘭開斯特私下聯係的書信,這個藝高人膽大的家夥直接在晚上偷偷溜進了大主教的書房,撬開了他的保險箱。拿到鐵證的小國王轉頭就召見了這位客戶群體多樣化的大主教。留給他的剩餘時間已經不多,與其玩那些虛的,不如直接快刀斬亂麻。比起教會,更直接懸掛在國王頭頂的就是格羅斯特公爵這把鍘刀。“陛下。”這一代的坎特伯雷大主教已經是個年近五旬的老人,教會的脂膏將他養得豐厚肥胖,皮膚泛著健康如少女的粉紅,頭上戴著一頂刺繡小帽,稀疏的白發整整齊齊地梳理好貼著頭皮,胸前掛著一隻鑲嵌了彩寶和鑽石的金十字架,寬闊肩頭披著紅色法衣,腆出一隻能包容天地的大肚子。但看長相,大主教十分的慈眉善目,五官裏都充斥著追隨光明和信仰的人獨有的光輝燦爛,方鼻闊口,眉骨高聳,看得出年輕時也是了不得的美男子,想必他站在教徒麵前布道時也能用精妙言語催人淚下。“歡迎,我的大主教,請坐。”年少的國王戴著不甚華麗的冠冕,坐在首座,朝大主教微微點頭。大主教在墊滿織物的柔軟圈椅裏坐下,把自己的大肚子也塞進了圈椅裏麵,舒舒服服地發出一聲短暫喟歎,朝國王俏皮地笑了一下。不得不說,這個老頭兒這樣笑起來的時候有一種慈祥又快活的感覺,像是和藹可親的老爺爺,在逗趣自己的小孫子。一個很會利用自身所有特點,且善於把握他人心理的貪婪混球,誰能想到在這張和善溫吞的皮囊下是一個流著渾濁膿水的貪婪靈魂,如果可以,想來這位大主教會論斤向撒旦售賣掉他的良知。不過愛德華可不是來替那些被壓榨的可憐民眾討說法的,確切地說,在這個年代,貴族們還秉承著“貧民之所以貧窮就是因為他們不夠努力”的想法,他們沒有任何做慈善的概念,把浪費掉的食物和錢送給貧民是一種無法理解的“古怪的”行為,而替民眾說話……哪怕是國王,試圖做出這樣站在貴族對立麵的事情也是會被砍掉腦袋或者偷偷謀殺掉的。小國王將一封信捏在手指間,展示給坎特伯雷大主教看了一眼,溫言細語:“您是否對我本人或者我的統治有什麽不滿?是約克家族無法給予您想要的榮耀?還是蘭開斯特承諾了您教宗的位置?”隻是一眼,坎特伯雷大主教上半身就軟了下去,雖然沒有仔細看到上麵的字跡,但他再清楚不過這種特殊的紙張和徽章代表著什麽了為什麽會在國王手裏?他明明已經好好收進保險箱了!也不是坎特伯雷大主教愚蠢,不懂得燒掉信件避免留下痕跡,而是他覺得自己需要在手裏握著一點把柄,否則以後怎麽保證自己的安全?背後的汗一下子浸透了他厚實柔軟的絲綢羊毛衣服,剛才還覺得舒適的溫度變得不可忍受起來,豆大的汗珠順著額頭往下滾,豐腴粉紅的臉頰變得慘白,大主教從懷裏掏出手帕顫抖著擦起額頭上的汗,一雙眼珠飛快轉動起來:“不不不,我尊敬的偉大的聰慧的國王陛下,我絕無如此冒犯您的想法,我是您虔誠的臣民,也是約克家族的鐵杆支持者,蘭開斯特那群褻瀆者怎麽敢覬覦您的王冠……天啊,這真的是個天大的誤會!請您聽我解釋。”他艱難地吞咽了一下口水,脖子通紅,整個人像是一隻被扯住了翅膀的肥大公雞。“這是、這是一個誤會,請您相信我,我、我也是被逼無奈……有人脅迫了我。”他說到後麵,眼神一亮,緊緊抓住了這根救命稻草,壓低聲音仿佛在向國王透露一個驚天大秘密。“是的,有人……脅迫了我,他逼我去做這樣可怕的事情,讓我背離了對您的忠誠,在主的麵前毀壞誓言,天呐,這是多麽可怕的事情!我每天晚上都忐忑不安無法入睡,唉,假如我知道他是個這樣的惡魔,我絕不會聽信他嘴裏裹著蜜糖噴出來的毒液!”大主教慷慨激昂地說著,一雙眼睛閃閃發光,右手虛握,仿佛正握著一柄無形的長劍,而他秉持著他“對國王的忠誠和對主的虔誠信仰”,正要與他幻想中那個可怕的惡魔決一死戰。“唉,我請您寬恕我,一個偶爾也會糊塗犯下錯誤的老頭兒,我年紀太大啦,有時候也會被這些荒唐的言語所蒙蔽,就是聖人都無法避開魔鬼的讒言那!哎呀,當然,像您這樣智慧的君王一定能一眼看破對方的謊言……”小國王耐心聽了一會兒,隻是這麽短暫的片刻,他就已經體會到了坎特伯雷大主教傳教時的風采,於是他打斷對方:“那麽這個誘惑了您的魔鬼是誰呢?”不等大主教吐出那個名字,小國王漫不經心地笑起來:“哎,讓我猜一猜吧,是不是我那個野心勃勃的王叔?”坎特伯雷大主教的臉色一會兒青,一會兒紫,最終漲紅,掩蓋了那種倉皇的慘白:“這……陛下,您實在是英明……就是格羅斯特公爵閣下,他試圖用卑劣的手段謀奪您的王位……天啊,我真是不敢讓那些悖德的話語從我的嘴裏說出來,它們會灼燒我的喉嚨讓我下地獄……隻有一個天生無情的邪惡的人才能對血親做出這樣的事情您和尊貴的理查殿下尤其是他還辜負了,我們都知道,辜負了先王對他的信任……”“愛德華四世是多麽的寵愛他啊!他對待他就像是對待世上的另一個自己,可是誰也沒想到死亡能帶走所有恩典,留下來的就是個無情無義的魔鬼……”坎特伯雷大主教絮絮叨叨地展示著自己的無辜和格羅斯特的邪惡,肥胖如小香腸的手指抓著半濕透了的繡花手帕,還在不斷地摩擦那個光禿禿的大腦門,甚至因為動作太大而碰歪了那頂精致的帽子。“我不想聽您精妙絕倫的懺悔書,大主教先生。”小國王再次打斷他的話,把那封信慢條斯理地疊好,期間大主教的視線一直死死盯著這張可憐的紙,他看起來很想原地跳起來越過桌子從國王手中奪回這封信,但是最後的理智扯住了他肥壯的腿腳。“陛下,我尊敬的偉大的陛下,請告訴您忠誠的臣子,我能夠為您做些什麽,以償還我這愚蠢的過錯?”大主教向年少的國王彎下脊背,像是瞬間被打垮了一樣。“您和王叔走得很近,”國王帶著點沙啞的少年音響起,“還需要我繼續說嗎?”大主教像是觸電了一樣渾身肥肉彈動了一下,兩腮上的皮肉抖了抖,他本能地用耳語的聲音問:“您……您要我背叛格羅斯特公爵……”國王抬起眼皮,溫和而不帶感情地注視他:“背叛?”“啊,揭發、揭發!”大主教比風向標還快地改了口,但是他的言行舉動都顯而易見地不安起來。很顯然,比起剛才口頭將與蘭開斯特通信的事情栽贓給格羅斯特,他更不願意明目張膽地對上這個隻手遮天的護國公。他心裏的小算盤打得很清楚,國王和他的談話是私下裏的,他在這裏說了什麽不見得會被格羅斯特知道,最多就是讓國王更加敵視格羅斯特,於他又沒有什麽損失,可是如果要到格羅斯特那裏當二五仔……大主教倒吸了一口冷氣,他又不是看不懂形式的白癡,格羅斯特手裏可是有軍隊有大量貴族支持,他還是個年富力強的公爵,而愛德華五世有什麽?他隻有一個父親遺留下來的王冠,除此之外什麽都沒有!在這個國王和公爵近乎決裂的關鍵時刻,他站到國王這邊來對付格羅斯特……他是不要命了嗎?可是小國王在對麵虎視眈眈逼著他表態,坎特伯雷大主教恨不得學那些嬌弱的貴夫人,直接暈倒算了,可惜他用烤雞烤肉與奶油蘑菇濃湯養起來的身體健康得實在有些過頭。“您看起來臉色有些不好,需要嗅鹽瓶嗎?宮廷禦醫就在隔壁等待,如果您更喜歡放血,他們也能幫助您。”國王冷不丁地說。收回前言,約克家族都是些惡魔崽子!大主教憤憤地想。“您如果不願意,我也不勉強您,”愛德華口風一轉,“不是心甘情願為我工作的話,效率就會大打折扣,這個道理非常簡單,隻是我也不喜歡浪費薪金的人經常出現在我身邊……”小國王笑起來:“您覺得,我要是將這封信交給我的王叔,他會怎麽做呢?”小國王金發碧眼,笑起來和梵蒂岡聖物室內的天使像一樣純潔漂亮,但是落在坎特伯雷大主教眼裏就不亞於是見到了活的撒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