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登點燃蠟燭,舀起一黃銅勺火漆粒在燭火上燒化了,倒在犢皮紙上,國王摘下大拇指上的戒指,轉了轉方向,將刻有國王徽章的那一麵端端正正地壓在了猩紅的液體上。忠心耿耿的國王總管將火漆和蠟燭端走,國王重新戴上戒指,拿起鵝毛筆在末尾簽上了自己的名字,然後把這張紙原地一轉,用三根手指壓著滑到了威廉麵前。犢皮紙是用小牛犢身上剝下來的皮製成的,比起那些劣質的草紙,犢皮紙光滑細膩方便攜帶,保存時間可長達數百年,教廷以及宮廷最為重要的那些文件都是用犢皮紙書寫的,其中自然包括爵位和土地的分封書。威廉隻是看了一眼這份文件,瞳孔就是一縮,上麵“高盧親王”幾個字清晰明了,國王瘦長如藤蔓卷曲的字體將這榮耀冠冕提前戴在了威廉斯圖亞特的頭上。但在此之外,威廉卻意識到了更多的東西。他沒有急著高興,而是將這張手感柔滑的紙按在桌子上,沉吟了半晌,輕聲問:“您知道了?”愛德華把鵝毛筆插回墨水瓶,沒有否認:“我讓洛倫佐派了人守在格羅斯特門口,把所有去拜訪他的人都告訴我。”威廉雙手交叉,壓在犢皮紙上,正想說什麽,小國王抬起右手製止了他的話,溫和地說:“不……不用解釋,我的公爵大人,我沒有責怪您,這是可以理解的行為。比起我,我的王叔的確是更好的選擇,不過我想您應該明白,無論他現在答應了您什麽,事實上,一個野心勃勃年富力強的國王,是絕對不會願意將高盧這塊遼闊的土地拱手讓人的。”說著,他的視線在犢皮紙上頓了兩秒:“而我不一樣,我這是在換取活命的資本。”這半個月的平靜顯然不是格羅斯特在斟酌下一步做法,而是他在與斯圖亞特私下接觸,這沒什麽好奇怪的,畢竟集市上愛德華隻是給出了口頭承諾。而今天小國王察覺到斯圖亞特隱隱有了要改弦更張的意向,立即意識到也許對方得到了更好的加碼,這時候也不容許他再拖延下去。一份有著國王簽名和個人徽章的任命書,在法律意義上,威廉已經是高盧地區的實際統治者,這比格羅斯特的任何許諾都來得有效,但同時也意味著斯圖亞特必須全力支持愛德華,否則簽有愛德華名字和印信的任命書就會失效。一個光明正大的陽謀,就看斯圖亞特是願意相信格羅斯特的個人信譽,還是選擇國王放在他麵前的這張任命書了。“您絕對是天生的國王,”威廉沉默了一會兒,帶著含義不明的笑容輕聲說,“格羅斯特這麽警惕您是有理由的。”他伸手想拿起犢皮紙收入懷中,對麵的國王忽然抬起手指再次將它壓在了桌麵上。“陛下?”威廉眨了眨深藍色的眼睛,這回他看向國王的視線不再是看什麽獵物或有趣的東西,而真正成了看著這個人。“您沒有什麽想要告訴我的嗎?關於我的王叔?”小國王提醒了一句。威廉沉思了一會兒,眉頭微微皺起,飛快掃視小國王一眼,這回他的眼神裏多了點忌憚。“……格羅斯特正在聯係大法官閣下和坎特伯雷大主教,他想要看愛德華四世與伊麗莎白王後的婚約文書。”斯圖亞特本想壓下這件事,倒不是想要借此做什麽手腳,而是想解決掉這個問題後向國王換取更多利益,但是……小國王是怎麽知道這件事的?格羅斯特行事雖然不算非常嚴密,也絕不可能讓深居王宮的小國王都聽到風聲。……看來格羅斯特也不過是個外強中幹的白癡,連做壞事要保密的道理都不知道。斯圖亞特在心裏暗暗罵了格羅斯特幾句。“是撒丁刺客?”威廉心念電轉,很快就拎出了這個最可能的選擇。如果真的是他們,那這些刺客也未免太出色了,他絕不相信格羅斯特會愚蠢地在露天庭院裏商討這些事情,而能探知這種秘密的撒丁刺客豈不是更加厲害?斯圖亞特想到這裏,後脊背就竄上來了一股涼氣。或許他該更加警惕這個稚弱年少的小國王。愛德華鬆開手指,對於他的猜測不置可否,想了一會兒才說:“這件事就交給您了,我想您不會令我失望?”黑發的公爵向國王彎下了腰,眼裏有更為深沉冷酷的光一閃而過,嘴上則輕聲道:“願意為您效勞,我的陛下。”不過其實與他所想的完全不同的是,不管國王表現得多麽遊刃有餘,現實就是他身邊能用的人的確匱乏得隻有威廉斯圖亞特一個,所以國王選擇了恐嚇他、讓他感到恐懼,然後再將事情交給他解決。對於野性暴戾的狼犬,溫言軟語或是好聲好氣都是沒有用的,隻有比它更強悍,令它驚疑不定、恐懼猶豫,才能馭使這類危險生物。這固然會讓斯圖亞特前所未有地警惕他,也會令兩人的合作變得更加岌岌可危,但是小國王別無選擇。執政官最後向著國王行禮告退,等他的身影消失在了層疊的灌木花叢後,一個人才從角落裏冒出來,大大咧咧地坐在了公爵坐過的位置上,抬手就折下了一朵芬芳豔麗的粉玫瑰,將它湊到鼻端嗅了嗅。來人有一頭烏黑的卷發,立體如雕塑的五官和鋒利的下頜線,一雙多情纏綿的琥珀色眼睛卻中和了麵部輪廓的銳利,讓那張暗紅的嘴唇也有了枕邊情人般的甜蜜溫柔:“小陛下,您好像很不信任他。”從暗世界的刺客之首,一躍成了威斯敏斯特宮的近衛隊長,還戴上了伯爵頭銜,這樣的升級速度堪稱史無前例,洛倫佐還是維持著他那副自由的撒丁刺客的習性,在國王麵前放縱得有些過了頭。艾登現在一看見他就皺眉頭,試圖讓他接受更多的禮儀課,不過很遺憾,注重個人形象的國王總管至今還沒能成功逮到來無影去無終的撒丁刺客一次。另一個原因則是,小國王似乎並不在意他的自由散漫,十分寬容地任由他在自己麵前做出那些不合規矩的言行。“您從哪裏看出我不信任公爵大人了?”小國王靠在椅背上,神態自若。洛倫佐對他一眨眼睛,笑嘻嘻地叼起那朵粉玫瑰,含糊嗚噥:“我不懂政治,你們那些繞來繞去的話我也聽不懂,但是我對眼神最敏感了。”他用嘴唇抿住一片花瓣,卷進嘴裏,像一隻巨大的牧羊犬在和煦的太陽下眯起眼睛:“偽裝得再好的情緒變化都逃不過刺客的眼睛……你的眼神裏寫滿了想把他撕碎,那位衣冠楚楚的公爵大人更厲害呢,他不僅想把你撕碎,還想把你吃掉。”洛倫佐的用詞十分野蠻粗魯,在詞匯學並不十分發達的現在,他用的好幾個詞語除了其血腥的表麵含義外,還經常被意亂情迷的情人用在床笫之間,這使得他這段話充滿了少兒不宜的意味。捏著戒指的愛德華皺了皺臉:“……你應該聽從艾登的建議,去補習一下宮廷禮儀。”洛倫佐對此嗤之以鼻:“得了吧,夫人們喜歡的就是這樣野蠻粗俗的調調,雖然她們聽到這樣的話就會捂著臉暈過去,但是像蜜蜂撲蜜糖一樣撲上來的也是她們。”小國王的表情更加尷尬了,白皙的臉頰上還泛起了淺淡的紅:“哦……我聽說過,你最近很受倫敦的夫人們歡迎……”洛倫佐發現了新大陸一樣睜大眼睛盯著愛德華瞅了好一會兒,才驚歎到:“天呐!你居然臉紅了!說起來……陛下你今年是不是十三歲來著?有沒有喜歡的女孩子?啊……你該不會還是一個雛兒?!”風流浪蕩的撒丁刺客眉眼裏含著笑,像是調侃自家靦腆文弱的小弟弟般,用舌頭不斷發出嘖嘖嘖的聲音,讓小國王整個人都僵硬了,一張臉紅到了耳朵根:“埃塞克斯伯爵閣下!”洛倫佐見他快氣急敗壞了,才舉起雙手做出投降的姿勢:“好吧好吧。我不說了。哦,不過有件事我忘了說,還記得您的仇人們雇傭我時付的那一筆定金嗎?我想我說過其中有一部分是用珠寶代替的。”愛德華用眼神示意他說下去。洛倫佐道:“在那一批珠寶上,除了蘭開斯特家族的紅玫瑰外,我還發現了十字架和交叉甘鬆花。”懶洋洋地旋轉著戒指的小國王霍然抬起眼皮,淡綠色的溫柔瞳孔裏出現了冷厲的光:“教會插手了?”“不,如果是教會,他們不可能拿不出足夠的金鎊,教會聖物室裏的錢幣可是多的要黴爛了呢……”愛德華喃喃否定了自己的猜想,很快又有了另一個想法,或許教會沒有插手買凶殺人的事情,而是暗中資助了蘭開斯特謀奪王位……反正不管是什麽情況,蘭開斯特和教會私下裏有聯係是一定的,要知道蘭開斯特家族逃出倫敦時並沒有攜帶足夠的錢財,連最重要的加冕王冠都沒來得及帶走,現在手裏忽然多出一批和教會有關的珠寶,說與教會無關豬都不信。而教會……約克家族一直篤信舊教派中的裏拉教派,這個教派認為教會應當歸於信仰的純潔,“凱撒的歸凱撒,上帝的歸上帝”,世俗的政權應當由國王執掌,教會不能幹涉國家內政。但是蘭開斯特家族卻隱隱有支持若昂教派的意思,即支持教皇的權威與國王的權威並重,這樣做的好處是他們可以通過與教會的合作,令教皇對約克的國王下達絕罰令,從而使約克的統治在宗教意義上無效化,令其被信徒們推翻。很不要臉,但是王權的鬥爭就是這麽下流無恥。愛德華點點頭,表示自己知道了這件事,心裏將坎特伯雷大主教的名字畫了個圈。不是什麽大問題,他會一個一個把他們都解決掉。第58章 玫瑰戰爭(九)可能是愛德華說的話起了作用, 威廉斯圖亞特連著好幾天都沒有鬧出幺蛾子,勤勤懇懇本本份份地為國王前後奔波,一副願意為國王鞠躬盡瘁的樣子, 據洛倫佐打探來的消息說, 格羅斯特似乎也意識到了斯圖亞特的反水,兩人已經不歡而散很久了。而洛倫佐的信息來源……則是倫敦那些嬌柔婉約的貴夫人們。這些出身高貴的夫人們被家裏的父親兄長和丈夫培養得頭腦空空,沉溺於情愛和妝容服飾, 以能努力穿上最緊的束腰裙為榮耀, 但從另一個角度看,她們也是最為安全的情報探子,沒有哪個男人會去防備身邊的淑女們,因為他們堅信女人是不可能聽得懂政治和軍事的。洛倫佐對他們的想法嗤之以鼻。撒丁刺客裏可是有不少女性成員的,他深知女人的厲害之處,任何一個敢小覷女性的家夥最終必然會狠狠在她們身上栽一個大跟頭。要是女人願意, 她們可以成為世上最高明的獵手、最耐心的莊家、最精明的財務官、最勇敢的戰士、最冷酷的複仇者和最溫柔的情人。洛倫佐沒有明著將這樣的想法透露出來過, 但他的行為顯然給了那些淑女們莫大的安慰, 一時間,埃塞克斯伯爵成了倫敦舞會上最受歡迎的客人,雖然自持身份的貴族們還是不願意與這位單身貴族結親,不過相比之前他受到的冷遇,現在境況已經好了許多。也因此,洛倫佐向愛德華遞來的小道消息越來越多, 其中還夾雜了不少教會內部的一手消息。“我知道很多教士並沒有那麽虔誠地遵守教義,但是這種規模還是……”小國王捏起一張紙,表情有些難以言喻。洛倫佐的字算不上好看, 這個年代平民能認字就是了不起的事情了, 洛倫佐能寫字更加是了不起中的了不起, 雖然其中不少詞語他都用了簡筆畫來描述,單詞缺胳膊少腿更是常態,但好在國王的理解能力一流,竟然也和對方的腦電波搭上了。小國王盯著一個字母f後頭長出來的一根長尾巴看了幾秒,這根尾巴和它邊上的a連成兩個圈圈,滾圓飽滿像是兩隻掉出盤子嘰裏咕嚕亂滾的鵪鶉蛋,後頭還跟著一個簡筆畫的十字架,洛倫佐不會寫“教會”這個單詞,索性就畫了個帶項圈的十字架,而那個項圈……根據小國王的推測,應該是指教會專用的甘鬆花圖案。下麵的敘述更是離譜,估計是不會的字詞太多,而要描述的東西比較複雜,洛倫佐幹脆用了火柴小人連環畫來敘事,把一個月下幽會探知情報的過程畫的惟妙惟肖,卻看得小國王額頭青筋直跳因為這個該死的浪蕩伯爵竟然還故意畫了張花叢中與某位淑女接吻的圖,雖然隻是個意會場景,但是其精美程度讓人懷疑他是不是把私下裏偷看的什麽少兒不宜的圖冊給夾入了交予國王的匯報信,最主要的證據就是這張畫兒裏的火柴小人竟然有了臉!還是黑色卷發琥珀色眼睛的麵容,一看就知道畫的是誰。愛德華懷疑他的埃塞克斯伯爵大概有某種隱秘的自戀心理不,他這心理一點都不隱秘,小國王完全相信,如果不是時間或者空間不夠,他會把連環畫裏所有代表自己的火柴小人都畫得俊美非凡一絲不苟。國王深吸了一口氣,強行轉移注意力,站在他書桌前帶來首領這封信的刺客現在是國王近衛隊的一員顯然也知道自家首領的德行,正尷尬地用眼睛死死盯著厚厚的羊毛毯,好像他忽然從這張看了無數次的羊毛毯上發現了倫敦“名姝”的裸體畫像。“洛倫佐現在在哪裏?”小國王心平氣和地問。近衛隊員撓了撓頭,一臉憨厚的樸實:“我過來的時候他在吃早飯,好像一會兒有個什麽夫人邀請他去參加宴會,還有個什麽小姐想要聽他講外麵的趣事,還有個夫人和前一個夫人爭風吃醋也想請他,但是首領說他不想看到女士為他爭執,所以邀請了後麵那個夫人一起參加前麵那個夫人舉辦的宴會……”小國王聽得腦瓜子嗡嗡的,閉上了眼睛。……奇才啊。洛倫佐在撒丁當了這麽多年刺客簡直太屈才了。“他最近和誰走得比較近?和哪位夫人……經常約會?”小國王咬牙切齒地問。近衛隊員張著嘴愣愣地想了片刻:“哦……是那個!女伯爵!”愛德華用同樣難以置信的眼神看了他好一會兒,才從牙縫裏擠出幾個單詞:“漢諾威女伯爵?瑪麗公主?”近衛隊員憨厚地笑起來:“哎對對對,陛下你好厲害。”愛德華再次深吸一口氣:“那是……我的姑祖母……”瑪麗公主,愛德華曾祖父的私生女,獲封漢諾威女伯爵,在出嫁後才得到了禮儀性的公主封號,是王室這幾代裏年紀最輕的公主,但也已經有四十五歲高齡。近衛隊員滿不在乎地搖搖頭:“年紀……年紀不算什麽,撒丁那邊從八歲的小女孩到五十歲的老祖母,都有在追求首領的呢,首領說他和女伯爵隻是好朋友,讓我們不要想得那麽齷齪。”說著,他自豪地挺起胸膛,被撒丁陽光曬得褐色的皮膚上寫滿了閃閃發光的驕傲:“首領可是我們撒丁著名的美男子,被稱為撒丁的海神波塞冬,喜歡他的人可以從撒丁排隊到倫敦!這隻是小場麵啦!”……海神波塞冬?看來海王的稱號都已經裝不下他了是嗎。愛德華在心裏腹誹了一句。不過他不得不承認,洛倫佐的選擇非常聰明,瑪麗公主在王室雖然是邊緣人,但她的公主身份和超高的輩分還是令她無形中擁有比別人更多的消息渠道,甚至連格羅斯特都要在她麵前保持尊敬,而她的外甥女正是坎特伯雷大主教的情婦。剔除那些多餘的糟糠,洛倫佐在信裏明確表示了坎特伯雷大主教的確在與北方的蘭開斯特家族聯係,甚至幾次派出苦修士偽裝成傳教攜帶財物前往北方,甚至就在上個月,蘭開斯特家族已經派人偷偷到了倫敦,與坎特伯雷大主教私下裏會麵了。“我的好叔父應該還不知道他的盟友正打算背刺他一刀吧?”小國王用手指揉著紙張邊緣,自言自語,“應該把這個也給他看看的……”說到這裏,他望著紙麵上那些火柴小人陷入了短暫的沉默。“算了,還是等有機會……對了,斯圖亞特公爵那裏有什麽動靜嗎?”近衛隊員搖搖頭:“沒有,除了每天來王宮一趟,其他時候都不出門,也沒人去拜訪他。”小國王揮手讓他下去,心裏還是有些疑惑,他怎麽也不相信斯圖亞特會是這樣安分守己的人,他總覺得這個狡猾的北高盧執政官在憋著什麽壞水,奈何找不到證據,也隻能暫時放置。艾登拉開遮擋住凸肚窗的深紅天鵝絨帷幔,用金黃的流蘇紮上,轉頭走到自己的國王身邊:“陛下,您是與殿下吵架了嗎?昨天殿下向我提出要搬出您的臥室。”雖然有著公爵的封號,不過王宮裏的人更習慣稱呼理查為殿下。金發的小國王聞言抬起頭,表情有些驚訝錯愕:“理查……?他沒有跟我說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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