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特務分室是座秘密監獄,不知關押過多少愛國誌士。於天放後來得知,12支隊長樸吉鬆,1943年在慶安縣福合隆屯戰鬥中負傷被俘,被殺害前就關在關押他的第二監室。


    他開始謀劃越獄。


    他是夜裏被押來北安的,蒙著眼睛。之前常在北安周圍活動,還派人進來偵察,畫過城區地圖,可這秘密監獄的位置卻是個謎。兩扇小窗是不透明的麻玻璃,掛著厚厚的冰霜,外麵的世界傳遞給他的,除了風聲就是火車的響動。南麵火車汽笛不時鳴叫,西邊有火車來往經過。如此,南麵是火車站,斜對過就應該是實業銀行,東邊是大街,西邊是通往黑河的鐵路,過了鐵路就沒人家了。後來證明,他的判斷一點兒沒錯。


    越獄得有武器。監室除了天棚、四壁和一鋪小炕外,連他的褲帶都給沒收了。不過,兩個監室的間壁牆上,嵌著個挺大的俄式“別拉氣”(火爐子),在外麵走廊上添煤,有個掏爐灰的小鐵門,正好在他的監室這邊。小鐵門長半尺、寬3寸,有個鐵軸,能安能卸,半斤多重,要是照看守後腦勺來一下子,能拍個半死。他進來第一天就盯上這東西了,就是它了。


    看守三班倒,每班一般兩個人,全是鬼子。他把每個鬼子的特點都琢磨透了,把那串鑰匙哪把開哪個門,也都看在眼裏,刻進腦子裏。2號監室正對著看守的辦公室,那串鑰匙有時看守帶在身上,有時就扔在辦公桌上。


    大冬天,有棉衣,沒棉鞋棉帽,就算越獄成功,荒郊野外也得凍死。最好是青紗帳起,起碼也等到春暖開化,可鬼子能讓他等到那時候嗎?就隨時尋機準備動作,寧肯出去凍死,也不在這裏等死。隻是別說連夥夫都是鬼子的秘密監獄,就是一般的監獄,又談何容易呀?


    機會來了。


    6月上旬,偽警務廳思想股長永井來了,拿張小興安嶺地區地圖,說於先生足跡遍及小興安嶺,如果蘇聯打進來,可能從哪幾個方向進攻,請於先生在地圖上詳細標明出來。幾天後永井又來了,地圖還是原樣子。於天放說,你們灌涼水把我的腦子灌壞了,記不住了,我得慢慢想。


    於天放剛進來時,偌大個特務分室就他一個“犯人”。3月後各監室陸續關進幾個,7月初又關進個趙忠良,二十四歲的精壯小夥,原是2路軍的,從牡丹江來偵察北齊線軍運情況,在克山被俘。於天放把自己的計劃跟他講了,就多了個幫手。


    那地圖塗塗抹抹的總也畫不好,永井火了,臨走扔下句話,明天來拿。


    這天是7月11日,值夜班的正巧隻有一個警尉石丸兼政,這小子最喜歡虐待犯人,於天放一看到那個扒爐灰的小鐵門,就會想到他的後腦勺。於天放說今晚無論如何要把地圖畫完,監室燈光太暗,要到看守的辦公室去加班。石丸猶豫一下,同意了。下半夜了,趙忠良在監室裏敲門,說他要“放風”,就是大小便。石丸不耐煩地去開了門,然後看著趙忠良小便。於天放把小鐵門從褲腰裏掏出來,悄悄走過去,照著石丸的腦袋砸去。走廊裏有三道鐵柵欄門,頭兩道伸進鑰匙就開了,第三道換了幾把也打不開,是從走廊窗戶跳出去的。院子一圈3米多高的木障子,蹬著橫木就翻過去了。


    紅領巾時代,筆者就看過於天放寫的《牢門脫險記》。


    1967年5月3日淩晨,黑龍江省政協副主席兼黑龍江大學校長於天放,在省博物館地下室被秘密看押10天後,割腕自殺。


    李桂林老人說,我是1968年2月9號晚上抓進去的,1970年2月15號放出來,關在省公安廳拘留所,正兒八經的監號。每個監號8平方米,我那個監號最多時關10個人。我頭一天晚上進去,見個人麵熟,仔細看叫人哭笑不得,竟是省公安廳長魏子民。可連省委第二書記李範五、副省長陳雷都抓起來了,公安廳長算什麽呀?開頭不放風,不讓說話,不許躺著,隻能坐著,還不能靠牆,說不定什麽時候造反派就把誰帶走了。回來後鼻青臉腫的,直不起腰的,剃了鬼頭的,有的就沒了,不知弄哪去了。陳雷、李敏、張瑞麟等人都在那兒,陳雷關個8年抗戰,李敏關4年,張瑞麟跟陳雷差不多,我兩年多算少的。不叫名字,叫號,我是81號,陳雷20號,李敏21號,張瑞麟是多少號來著?瞧這腦袋,剛才還在嘴邊呢。


    張瑞麟當年是有號的。前麵說過,南滿1軍士兵是編號的,從參軍那天就有號沒名了。東滿、吉東、北滿沒有編號,這回也有了。


    趙明山老人說,編號好哇,當年保密,“文化大革命”也保密了,有的就這麽躲過去了。俺沒躲過去。堡子裏有人知道俺跟隊伍走了幾年,問俺是不是當鬍子去了,俺說俺是當紅軍打日本子去了。造反派說你糊弄誰,南方才有紅軍,東北哪來的紅軍?俺說那時抗聯就叫紅軍,俺參加的是楊靖宇領導的正兒八經的共產黨的紅軍、抗聯。造反派說你在哪兒當的抗聯,俺說在老禿頂子,在長白山。他們說那是山林警察,是漢奸,打!就把俺吊起來打,俺這左胳膊到現在也不能往上彎,洗臉用一隻手。俺一個老農民,倒沒什麽可開除、能“櫓杆子”(撤職)的,可這手殘廢了,還怎麽幹活,一家人還怎麽吃飯哪?


    單立誌老人說,造反派說我是假黨員,我說我這黨員要是假的,我這輩子就沒什麽真的了。他們說你填表了嗎?我說現在入黨要寫申請書、填誌願書,我們那時沒這事。又問你參加“在家禮”,還拜把子了吧?我說這個是真的,告訴他們怎麽回事兒。要想把抗聯弄明白,再說清“為什麽”,真不大容易,好在是親歷者、過來人。結果一解釋就成了“態度問題”,抗拒從嚴,罪加一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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