嶽父和當地人管包括抗聯在內的各種抗日武裝叫“便衣隊”,說有的便衣隊不禍害老百姓,有的就像鬍子,就是鬍子。今天便衣隊走了,明天鬼子、偽軍、警察來了,後來還有被當地人稱做“蒙古馬隊”的興安軍。嶽父說警察隊進屋就讓烙餅燉小雞,“蒙古馬隊”最能糟蹋娘兒們,聽說有的叫鬍子抓去了,把卵子割了。


    秋收大忙幹活的多了,200來人。夥食更好了,一天四頓飯,三頓地裏吃,月亮地裏也幹。令嶽父驚異又釋然的,是東家每天派20多個炮手,荷槍實彈,四周警戒。東家養了50多看家護院的,另一半留在家裏了,那邊更得防鬍子呀。


    一天晚上快收工時,槍響了。嶽父愣了一下,拔腳跟著大夥往附近高粱地跑。乒桌球乓打了一袋煙工夫,鬍子撤了,第二天幹活的就少了一半左右。


    東家是個六十來歲的老頭,戴禮帽,拄文明棍,站在那個四角有炮樓的大院裏,給扛活的講話。他說,不是俺不樂意留你們,是這世道逼的。每個人加一個月工錢,昨天來的也一個子兒不少,你們投親靠友自討方便吧,俺們一家子也要進城去了。俺要有回來那天,大傢夥兒不嫌棄俺,還來找俺,俺不會虧了老少爺們兒。


    嶽父也要回本溪老家了,這才發現“證明書”沒了。


    嶽父說,從小市走到本溪,坐火車到哈爾濱,又坐船到富錦,再走到臥虎力,那“證明書”少說讓警察看過20次。俺把它紙包紙裹的就怕丟了,結果越精心越怕丟還真丟了。沒這東西你別說回家,在這地場沒保人,也會把你當“浮浪”抓起來。什麽東西丟了,這東西也不能丟呀。你姑和姑父兩口子急得呀,第二天早晨就一嘴泡。


    光急也沒用,再辦個證吧。嶽父寫個《“證明書”丟失說明和請求書》,姑姑又找了兩家人作保,按了指印,交給甲長,再由甲長送到警察署。都知道警察署是幹什麽的,嶽父身上共是50多元,把個整數都交給甲長送上去了。


    嶽父尋思不能幹閑著,還得找活幹掙點錢——活來了,歸屯了。


    歸到永安屯,那兒原來有幾十戶,兩家擠一家,等來年春天再建房。挖壕、架鐵絲網、修圍牆、建炮樓,這些安保設施都得在大雪封地前建完。起五更、爬半夜地白幹,有時直直腰,警察那馬棒就沒頭沒腦地打上了。


    甲長姓李,跟姑姑家有點兒什麽偏親,人也實在,說現在恨不能抓人幹活,還能把你個現成的大活人放走了?等歸完屯消停了,“證明書”就能下來了。結果還是沒影兒,去警察署問幾次,都說現在是非常時期,得嚴格審查。李甲長也糊塗了。論行情,辦個證50元足夠了,用不著再“勒大脖子”(揩油、索賄)了,那還有什麽理由呀?


    這天下午,姑姑顛著一雙裹過又放了的半大腳跑回來,拿著一張去富錦縣城的“行路證”。說是李甲長有個磕頭大哥在縣城開飯店,看看他是不是認識什麽“接洽”(有能耐)的人,能夠幫上忙。


    李甲長的磕頭大哥四十多歲,山東人,個子比嶽父還高,挺爽快,說這事差不離,有個警尉補是俺的磕頭弟兄,俺這就去找他。


    兩間房子大小的店麵,中間擺放四張桌子,周圍各自一圈長條凳,高粱米飯,酸菜、土豆燉粉條是主菜,喝酒的有碟煮鹽豆,是那種最普通的大眾飯店。桌旁差不多都坐滿了人,吵兒巴火的,都是山東腔,一看就是“跑腿子”。有幾個喝多了,唱起來,大家都跟著唱。


    唱的都是“跑腿子”歌。


    六十多年後,我的老嶽父告訴我,那時不叫“唱歌”,叫“唱唱”,那唱多去了。有個唱,三段,頭一句都是“跑腿子,在外頭”,唱出門都是苦,難活才走的,家裏沒人管,在外多麽難,父母高堂難盡孝,老婆生個兒子像前街的張貨郎。還有個“跑腿子三不歸”,一是沒掙到錢沒臉歸,二是下煤窯砸斷腿不能歸,歸去誰養活?三是什麽忘了。還唱頭一年往南望,兩眼淚汪汪,第二年往南望,看見家裏人燒香,第三年就不望了,客死他鄉了。不知道什麽人編的,也不知道歌名,也沒人教,反正“跑腿子”聽上幾遍就會唱。


    還唱“跑腿子沒有‘證明書’,沒有‘證明書’就成‘黑人’了,沒錢想回家活個命也活不成了”,還讓“各位聽者聽仔細,下輩子當牛做馬也別闖關東”。


    嶽父問我:警察署不給我和那些“跑腿子”辦證,是不是小鬼子知道這些人回去就不回來了,明年這地場的地就沒人種了?你寫抗聯,研究“滿洲國”,你說是不是這麽個理兒?


    店主人回來了,說他的磕頭弟兄到南邊去招警察了,明個頭半晌能回來。見嶽父那眼巴巴的樣子,又道:老弟,別上火,李甲長托俺的事,俺頭拱地也得辦。他要不給辦,俺“削”(打、揍)他。


    一夜沒合眼,店主看著嶽父那兔子似的眼睛,嘆口氣,給他幾元錢,讓去集上挑膘厚的肉割一塊。


    雪後初霽,大地兩尺來厚的積雪又加高了半尺左右,路邊的房屋就愈加顯得低矮。如今富錦屬佳木斯地區,當年則是“小小的佳木斯,大大的富錦縣”,為周邊各縣的糧食集散地,又是哈爾濱工業品的轉售中心。嶽父春天走北荒路過這裏時,還算熱鬧。小商販、攤床、飯館、估衣鋪的夥計,可著嗓子叫喊“熱乎切糕”、“噴香的大子粥”、“老豆腐熱乎啦”。吹糖人的,賣棉花糖的,拉洋片的,點痦子的,剃頭的,算卦的,隨處可見的是“縫窮”的女人,針線笸籮放在身邊,縫補衣服、襪子什麽的,沒攬到活的在納鞋底。如今叫做“勞動力市場”的“工夫市”,拿著錛刨斧鋸的木匠,拿著瓦刀的瓦匠,還有拄根扁擔,或是拿著別的什麽家什的打零工的。大量的拿著鋤頭等農具的“跑腿子”,大都被人雇走了。這工夫工夫市是不會有人的。可快過小年了,正常世道應該滿街筒子擠擠匝匝都是置辦年貨的人,鞭炮也早送來年味了,那大小商鋪進進出出的也沒幾個人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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