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一聲脆響,調羹落在雪瓷小碗中,剛好一碗竹笙雞湯喝完,那聲音並不如何奇突刺耳,桌旁侍立著的人們卻都莫名地一驚,怔悚地看看垂眸默想的華璟,再瞄瞄舉杯抿茶的衛太後,大氣兒也不敢出。


    “書研還沒吃飯呢吧?先坐下吃點東西,腹中饑餓又如何謀劃良策。”景生說著便抬眸凝望著衛無暇,“母後,我們讓小秦喘口氣,他這一天也夠辛苦的。”說罷,景生站起身,複又拍拍秦書研的肩膀,“不就是東夷海寇來襲了嘛,咱們壯大水師等的就是這一天,有啥可怕,打得過就打,打不過就跑,改造後我們的船速肯定比他們的強,然後誘敵深入——,好了,你先祭五髒廟吧,具體策略朕還要再想一想。”


    本來就是揪心不已的眾人全都舒了口氣,連強作鎮定的衛無暇都放下了緊捏著的茶盞,自從秦書研匆匆趕回來報告海寇來襲的戰況,她就一直緊攥著那盞茶,如今放下反倒覺得手心裏空落落的了。


    衛無暇站起身,跟著阿璟離開花廳,隨口吩咐:“你們都不用跟著了,一會兒書研用過飯再過來吧,不急。”


    看著皇上和衛太後波瀾不驚的神態,秦書研抹了把額上跑出來的熱汗,忽然暗責自己定力不足,太過一驚一乍,又慶幸聖上果非凡人,遇大事卻臨危不亂,穩如王山。


    “母後,是我疏忽了,太過急進,以致過早打草驚蛇,引來禍患。”景生一邁進微瀾堂便回身單膝跪倒,神態莊肅。衛無暇驚得一下子走上前扶起他,


    “璟兒,此事又與你何幹?東夷海寇遲早要撈過界,他們以前就曾夥同北句麗海賊進犯我沿海村莊。”衛無暇心疼地看著華璟,他的雙眸就像暗夜之星,光華流轉又深不可測。


    “但這次的海寇侵擾絕不簡單,不比以往。”景生說著就走過去指點著牆上懸掛的巨型皇輿圖,“母後,你看,這彭州灣距離南楚並不算近,若是海寇撈過界也不會首選彭州,那裏偏遠貧瘠,並不是劫掠的首選目標,這次意外被襲倒像是寇船倉惶路過時的趁火打劫,而不是預謀為之,剛才書研不是說有漁船曾見到一艘大戰船在海平麵下的剪影嗎,我懷疑那東夷海寇是被南楚水師驅逐而來的。”


    景生的冷靜分析竟聽出了衛無暇一脊背的冷汗,她仔細察看著地圖,一邊回味著阿璟的話語,越發心驚,不覺問道:“皇上說得雖然在理,可還是有幾處疑點,首先,南楚怎麽會有那樣強大的實力能驅逐海寇而不被其反撲呢,其次,他們既然有能力驅逐海寇,為何不將其徹底消滅呢?須知這些賊寇多留一天都是造孽呀。”


    景生凝眉垂眸,半晌抬起頭來,嘴角上挑,牽起一抹淡笑,搖搖頭感慨地說道:“這是要給咱們大夏顏色看看呀,他們遇見海寇隻追不打,直接驅趕到大夏海域,恐怕就是因為最近咱們廣招南楚造船工匠擴建水師,引起他們的忌憚,原本相安無事,現在咱們挖了人家牆角又在人家門口增兵,他們自然要還以顏色。”


    “可……可他們的戰船……怎麽……”衛無暇點點頭,卻仍然百思不得其解,一向水師贏弱的南楚何時具備了驅逐東夷海寇的實力。


    景生皺皺眉頭,眼中閃過一絲疑惑,遲疑地說道:“對此我也覺得奇特,隻有兩種可能,一是南楚一直韜光養晦,隱瞞戰船實力;二是他們得到了強援,水師的戰鬥力一下子突飛猛進了。”


    衛無暇沉思地搖搖頭,“韜光養晦之說不太合理,這些年他們深受海患之禍,都是實實在在的,無法隱瞞,哪裏有為了隱藏水師實力而甘心挨打的,至於強援,前陣子明青鸞不是娶了個承徽嘛,就是遇刺身亡的那個人,據說此人曾遠航西夷,精通造船之術,倒真是個強援,當初明澗意也是為了這諸般好處才將他許給了明青鸞。”


    景生默默不語,沒來由地一陣心慌,胸腔裏似有勁風吹過,將一顆心吹得東搖西晃,沒個著落,


    “璟兒,你怎麽了,可是頭暈症又犯了?”衛無暇驀地看到兒子變得有些蒼白的麵色,驚得心裏一扯,“好在彭州山窮水惡,海寇食之無味,損失也不算太大。”衛無暇以為阿璟是憂心戰況才頭暈複發,連聲安慰著。


    景生回身,望著窗外夜色深沉的遠天,絕然說道:“哪怕就是一粒米,一寸布也絕不能讓外侮得到。”


    “好——,太好了,聖上英明!”一聲讚歎忽地在門邊炸響,景生和衛無暇側身回望,發現秦書研已俯身跪在了門邊,


    “書研惟願棄筆從戎,驅除外侮,還我大夏江山一個太平盛世!”文秀少年的臉上顯出一派決絕堅毅之色,聲音更是肅穆響亮。


    “有誌氣,好!但朕要的是軍事家不是手不能持劍的文將。”景生走過去一把將秦書研拽了起來,“運籌帷幄和前沿殺敵一樣重要。”


    衛無暇讚賞地凝注著華璟,第一次覺得他與其父文帝十分相像,那種巍然端凝的氣勢,那種大氣磅礴,胸襟浩廣的氣度,均和文帝如出一轍。


    “我們是否要反擊報複南楚?”秦書研想了一瞬,開口問道。


    景生微微搖頭,雙手撐著書案,毅然說道:“我們不但不能報複南楚,還應和他們建立同盟,借力打力,大夏和南楚之間一盤散沙地互毆隻會便宜了東夷海寇,而且——”景生停了片刻,忽然咧嘴笑了,燦爛的笑容一下子照亮了晦暗的夜色,“——而且,我們還應感謝南楚,給我們送來了物資!東夷海寇雖然猖狂,甲堅炮烈,但他們畢竟不是正規水師,戰船數量有限,又被南楚戰艦驅趕,必然疲於奔命,我們正好可以以逸待勞,誘敵深入,圍而殲滅!來一個,吃掉一個,以補充我們裝置配給上的不足,等我們的戰船改造翻新完畢,裝備也得到了完善,我們再主動出擊,迎頭痛打!”


    秦書研和衛無暇已經聽得楞住了,臉上露出似笑非笑,感動莫名的表情,早已忘了回話。


    “我們應根據自己的實力和具體情況製定不同時期的作戰方案,靈活運用,眼看嚴冬便要來臨,休漁期已到,我們在這裏,這裏,還有這裏,”景生在地圖上連續指點著,“布置一觸即爆的水下浮雷,將中型戰船偽裝成商船在那些海域遊弋,咱們現有四門甲板炮,正好四片海域四門炮,專等好戲開場,讓南楚敲鑼打鼓賣力氣,咱們坐享其成吧,……嗬嗬嗬……”景生一掃凝重之色,嗬嗬地笑了,神采飛揚!好像此情此景已經多次出現在他的生命中一般。


    小秦和無暇全都看得呆了,耳朵裏嗡嗡作響,忙不迭地琢磨著他的策略。


    “沒想到南楚武王還真是個狠角色,此時背後捅我們一刀,不愧是當年的鴻鵠公子。”小秦是性情中人,一向不懂得忌諱回避,時時大放厥詞,好在太後和皇上都知道他的為人,也倒不以為意。


    景生卻抱著胳膊,嘿嘿地笑了,“朕倒是覺得此舉非武王之策,十有十成是那位太子殿下的傑作,可惜遇到了朕,……嗬嗬嗬……”


    衛無暇哭笑不得地看了看瞬息萬變的阿璟,嗔怪地說道:“人家青鸞剛死了後宮,正傷心欲絕,哪裏就能分心算計咱們,虧得皇上想得出。”


    景生渾身微震,但還是堅持己見:“南楚太子分管海防,他與那位後宮情義深厚,估計也是因為倆人在海防之事上很有默契,此時我大夏的舉動不是正好觸了他的黴頭,他不暴怒才怪,嗯,我倒是等不及要見見他了。”


    “咦?怎麽聽你這麽一說像是很了解明青鸞似的?”衛無暇無心而言,景生卻覺得心裏揪扯,七上八下的,勉強笑笑:“母後,朕好像從記事起就在和這位太子殿下較勁,總想著超過他,所謂,知己知彼,百戰百勝吧。” ——對!一定就是因為自己以前非常關注在乎南楚太子的行徑才導致此時一想起他就頭疼,可見以前的自己也不是一無是處,至少還有點好勝之心。


    就在此時,端午忽然在門外輕聲回報:“回稟陛下和娘娘,剛才南楚王太子的隨從來報,說是他們殿下今日扭傷了腳踝,明日恐不方便親來就診,希望周洲太醫明日午後能到南楚的驛所為青鸞殿下診治。”


    “——哦?這位青鸞殿下還真是多災多難呀。”衛無暇皺起眉頭,此時他們居住的夏陽的這座老宅是經過清平閣特別布置的,固若金湯,萬無一失,“皇上前去南楚驛館,我總怕不太周全,莫不是他們猜到了什麽?”也難怪衛無暇疑慮深重,此時的華璟簡直比她自己的命還要寶貴萬分。


    “母後無需多慮,有端午姑姑的巧手易容,憑誰也看不出什麽,清平閣不是已在他們的府邸布下了暗莊,朕的功力也足以自保。”景生回頭看看秦書研,“書研,你明日一早就去夏陽水師傳旨,將剛才的戰略交代給他們,午後趕回來陪我同去明青鸞寓居的府邸,為太子殿下診病,咱們去親眼見識一下這位背後捅刀子的青鳥。”


    夜闌人靜,月照淶河,水麵上翻湧著粼粼銀輝,輕搖慢蕩,直欲將人沁入夢中,景生衣袂翻飛,輕捷地躍入一艘漁舟,立於舟頭的那個纖細身影立刻回首,嫵媚的丹鳳眼中微茫閃閃,輝映著皎潔的月光,更添魅惑。


    “你倒真是守信用,我當初隻是隨便一說,你……就當真來了……”小元望著禦風翩翩躍上船頭的阿璟,隻覺似真似幻,他皎如明月的容顏,與景生越來越想像,不思量,自難忘。


    “……嘿嘿……我可不是空手來的……帶了菊花酒……”景生變戲法似的從懷中摸出一個小酒壇對著月光晃一晃,“明日便是重陽了,今晚和你提前慶祝。”說著就席地而坐,“小鸞,我們不醉不休!”


    小元一動不動地站著,視線朦朧,銀色的月光籠罩著自己和……和……和……,他到底是誰呢!行動曠達跳脫,言語風趣溫柔,而模樣……模樣更是無懈可擊!他……到底是誰呢!這些日子以來,小元每次見到華璟,第一眼,閃入心中的就是這個問題,千百次的追問,又千百次地被自己否認,雖然此阿璟與景生如同一人,但小元還是感到了一絲不同,他……似乎更灑脫更活潑……有時甚至會流露出一點稚氣,可轉瞬又可變得端肅嚴謹,舉重若輕,令人常常措手不及……唯有深深感歎……阿璟似有千麵,難測其心!


    “——好,我們不醉不休!”小元眼眸燦燦,挑眉一笑,景生倏地呆住,元嘉不笑還好,一笑真如飛花拂麵,別有媚態。


    景生趕緊別開眼,低頭從懷中又摸出兩個瑩白的玉杯,不想小元看見竟哈哈地笑了,“知道是皇上出來飲酒解悶,不知道的還以為你是一介狂生,放浪形骸呢。”


    “——哦?真的嗎?”景生手臂略伸攬住他猛地扯進懷中,“需得有美在懷,才不枉此行!”懷中人沒料到此舉,竟一下子癡了,伏在他的懷裏輕顫著,想掙紮卻又不舍,嘴唇貼在他的頸窩裏,感受著他脈博的跳動,


    “景(璟)……你……嗯……”唇瓣輕啟吮住他淡蜜色的肌膚,“……嗯……真好……”小舌吸卷,慢慢舔弄,小元像在品嚐啜飲一杯珍釀,已經沉醉迷離了。


    景生強忍著脖頸處不斷爆發的燒灼刺痛,手臂一緊竟將小元摟得更緊,“……唔唔……”疼痛席卷而來,如海潮般不斷地疊加,他疼得渾身輕顫,手臂痙攣,已經快攬不住懷裏的人兒了。


    小元不知隱情,感到他劇烈的心跳和戰栗,以為他激情難抑,不禁更加動情,他擁著阿璟緩緩躺倒在船板上,嘴唇慢慢舔吮而上,覆在阿璟的唇上,細細描摹著他美好的唇線。


    景生在暈眩和炙痛中掙紮,他緊蹙眉頭,強逼著自己張開嘴, ——啊!肩膀一抖,他倏地低哼起來,當小元靈巧的舌頭滑入口中時,就像是一團烈火滾滾燒來,那酷烈的滋味兒真是難以言傳。


    小元不察,更深入地侵掠他的口唇,纏著他的舌頭嬉戲舔卷,伏在他懷裏的身子更蛇兒般慢慢磨蹭起來,極盡挑逗,


    “……唔唔……啊……”景生隻覺烈焰焚身,小元的每一次深吻,每一下摩擦都引來新的劇痛,他的全部思維仿佛已被燒熔,化為岩漿在腦中沸騰著,——啊!景生在心中瘋狂地呐喊,難道……難道他已被惡毒地詛咒……為何他無法體驗任何情 欲 纏綿,哪怕隻是一個吻,都能令他痛不欲生!難道……難道他前世的所作所為竟已遭到天譴了嗎?


    小元的手探進他的袍中,一路下滑,終於……終於摸上了那處銷魂……,小元微微一頓,怎麽……怎麽那巨物兒仍在沉睡!小元不置信地輕輕揉 搓起來,又引出景生更尖銳的呻吟,聽起來不似情醉,倒像是痛苦不堪。


    “啊……小鸞……我……嗯……”景生模糊不清地低哼著,已快陷入迷離,他不信邪地支撐到現在,實在已無力為繼,好像再堅持一秒,他就將萬劫不複,“小鸞……我……對不起……”愧疚的話語和窘迫的淚同時衝出胸膛,景生勉力提氣將小元輕輕推開,片刻,深吸口氣,又回身將他緊緊地摟入懷中,“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我……做不到……”


    小元喘息地震顫著,怔悚間,竟有一絲解脫,他……到底不是景生,“你……這不怪你……你自幼贏弱……慢慢調養……會好的……”小元伸手輕輕拍撫著華璟的背脊,深深地,為他,也為自己,感到悲哀!一個是有欲而難求,一個是有愛而難遇,他們……到底是誰錯過了誰?


    “我今夜就啟程去南楚,先去臨州……”小元鬆開阿璟,躺在船板上,仰麵對著月光,“去……”


    “去看他,你死去的朋友。”景生怔怔地續道,緊閉雙眼,他兩世為人,好像都有十分不足的境遇,罷罷罷,聽天命,盡人力吧。


    “阿璟,你明天不是去靈泉寺嗎?好好在佛前祈願,興許……興許能有效用。”小元惻然,他一向不信神佛,但他願意阿璟能求得神助,能心想事成。


    “好,我會祈願你一路平安,你的朋友,在天界也平安喜樂。”景生靜靜地回答,所有的痛楚已經奇跡般的抽離他的身體,此時,神清氣爽,他竟感覺不到任何不適之處。似乎……肉欲便是他唯一的禁區……他的死穴。


    想及此,景生便勁力一提,袍袖輕拂縱躍而起,飛身撲上河岸,“小元,今夜與你,無飲,但酒不醉人人自醉,足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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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靈泉寺位於夏陽城北蟒山山穀,翠峰蒼嵐,環圍而立,宛如被數條巨蟒盤繞,氣勢恢弘,整座寺院依山而建,形態巍峨,布局嚴謹,更有古樹翠竹點綴其間,意境悠遠,寺院後方的塔林旁有一眼清泉,晝夜噴湧不息,有時水高若輪,蔚為奇觀,傳說此泉乃古淶水之源,因其水質特別,對多種疾患都有輔助療效,更添傳奇,每日均有眾多信徒排隊等候汲水。


    “我陪著鸞哥兒去拜拜,小怡姑娘,你和雙喜去塔林汲水,可好?”


    雙福如今對唐怡恭敬有加,從未指使過她,說話都是有商有量的語氣。


    唐怡點點頭,又望了明霄一眼,便抱著青瓷小壇和雙喜一起往寺後走去,心裏卻有點忐忑不安,自昨晚以來,明霄對治療更加積極,再無一句怨言,他仿佛已經安於現狀了,知道從此後,他與景生隻能遙遙相望,隔著碧落與黃泉!可他的神情卻又帶著一絲恍然,蕭索而遙遠,可能是受了昨晚之事的影響,他將自己藏得更深了,所有的感情,那些炙熱狂野的愛戀,都已融入他的骨血,與他生死與共!


    ——阿鸞永遠都不會痊愈了,除非出現奇跡。唐怡惻然,有些夢想是否還能重新開始盼望呢?


    今日九月初九,正是重陽,登山郊遊的信徒擠滿了大雄寶殿,雙福一看就皺緊了眉頭,四處環顧,發現正殿的側後方有一偏殿,位置隱蔽,人跡罕見,也不知供奉的是哪位菩薩,遲疑了一下雙福便引著明霄向那裏走去,一邊輕聲詢問:“鸞哥兒,正殿裏人雜擁擠,老奴帶你去一偏殿,可好?”


    明霄點點頭,“不拘去哪裏,哪怕隻是此處的一角涼亭也成,隻要人少便好。”


    雙福略扶著明霄來到那處偏殿前,見門上懸一素匾,隻寫‘追思堂’三個隸書大字,心中不禁一顫,這殿堂對青鸞來說倒真是恰如其分,拾級而上,還沒來到門前,就見兩個豪門侍仆似的清秀少年快步迎了上來,


    “先生請止步,此處乃私家祭堂,並非寺內佛殿。”其中一位少年開口說道,他的聲音平緩,態度卻端肅嚴謹,那樣子看起來倒比一般的大家公子還超然。


    明霄微怔,隨即便輕聲開口:“雙福,既然如此,我們走吧,冒失了。”說著就要轉身離開,雙福心裏一酸,此時他們在大夏的地盤上,哪能不低頭呢,剛要邁步,就見殿門開啟,一位秀雅的女子走了出來,含蓄地打量了他們一眼,便緩聲說道:“我家夫人今日還願,並發大宏願,願與有緣人同悲同喜,先生既然來到此處,想來也是有緣人,堂內供奉著佛祖坐像,先生可前往一拜。”


    此時明霄身穿雪青素袍,頭戴垂紗遮帽,不知道的隻當他是遊山拜廟的文士雅客,“如此便打擾了,替我謝謝你家夫人吧。”明霄謙和地說著,隻覺此處清風微揚,鳥鳴啾啾,雖看不見也知是個祥和之所。


    雙福的視線不經意地掃過殿門外的這三個仆從,更覺納罕,觀其樣貌氣度,都堪比大家之主,怎麽居然竟是人家的奴仆呢,這家主人能在靈泉寺擁有私家佛堂,恐怕定是大夏的王侯公爵了,不禁心裏添了十分的小心。


    邁步進了殿門,才發現那鏤刻繁複的大門竟是整塊檀香木所造,再環視一望,——乖乖不得了!雙福微愣,難道這整座殿堂都是檀香木所建的嗎,鼻端縈繞著古老檀木濃鬱的沉香,再凝目前望,發現佛台前的蒲團上跪有一人,身穿玄黑錦袍,正合掌默祈,雙福才一打量就覺得心裏咯噔一跳,說不出的惶惑,——那人,那人就是外麵那些仆從的家主吧,果然非同凡響,光看背影就可知其氣度超卓!雙福在大興宮中呆了一輩子,閱人無數,自然眼光老道。


    殿堂內再無旁人,但雙福知道佛台後懸垂的簾幕後,殿門外自有無數的護衛,他淡然一笑便帶著明霄來到另一個蒲團前,


    “鸞哥兒,就是這裏了。”


    沉檀香味充盈而來,明霄細一分辨就知道自己已然置身佛堂之中了,聽到雙福提示便不再猶豫,屈膝跪倒,身子有點傾側,雙福立刻上前攙扶,旁邊蒲團上默禱的玄衣人肩膀一動,略偏頭,看過來,雙福乍然一見不覺有點驚怔,說不出的失望,——莫不是自己真的老了,看走了眼,剛才觀其背影明明挺拔偉美,此時看其側影卻是個道貌岸然的中年人,形容蒼老,神情木訥。


    那人望著明霄,似乎也是吃了一驚,隨即便側轉身重又合掌閉目,但若細瞧定可見其合攏的雙掌緊緊互抵,似乎他正在遭受巨大的痛楚,以此來抗禦。


    明霄手持雙福為他點燃的三炷長香,虔誠地俯身叩拜,他並未替自己祈求任何福祉,也未責怪上天不公,那短暫的三天,就像他生命中最寶貴的一頁,已被匆匆撕去,再也無從追尋,他一次次回朔,見到的卻隻是歲月的折痕,深深淺淺,記錄著他的忍耐,他的堅持和他的妥協,他知道,所有的纏綿,都將恍如歲月,漸漸湮滅,而景生,景生,他的摯愛,是永恒的月華如練。


    明霄虔誠地祈願,在佛前,願他能夠擁有一個月圓之夜,那癡狂而遙遠的夢境能夠重現,他能有足夠的時間,從容地說出那些未曾說出的話,未曾許下的諾言!


    這時,跪在旁邊蒲團上的中年人再次側頭望向明霄,臃腫的眼泡裏倏地透出一點精光,轉瞬即逝,他不落痕跡地扭回頭,鬆開緊緊相抵的雙手微俯身撐住蒲團,並未見其用力,蒲團上卻已有一絲青煙升騰而起,幸虧殿堂內香燭鼎盛,不然雙福和明霄一定已經發現了異樣。


    明霄早知旁邊還有人在拜佛,他雖然完全沉浸在自己的癡念之中,但仍然能夠感到一種奇異的牽引之力,並不令人難堪,反倒勃勃然地使人安心,令人留戀,明霄有點驚駭,他立刻搭著雙福的手站起身,由雙福替他將香插於佛台上的香鼎之中。


    “走吧。”,明霄悄聲吩咐,隨著雙福轉身離去,他們倆誰都沒有發現,就在他們轉身離去的那一瞬間,玄衣人驀地回眸,怔怔地盯視著他們的背影,直到殿門重又輕輕地闔攏,將陽光,清風,鳥鳴,將迷茫,混亂和心傷全都關在了門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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