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沉寂,寒肅的風在宮閣樓角間遊蕩,叫囂著為吳山宮闕披上一層淡金,好似燃到盡頭的黃楊灰燼,如此貴重,才更顯淒惻。


    明浩拖著步子回到西內後方的雲浩殿,一直照顧他的老內侍雙成等在殿門旁,一見他孤零零,悶懨懨的身影,便心裏暗歎,臉上卻格外堆起迎合的笑,“殿下回來了,現在可要擺膳?”


    明浩扯下玫紫繡緞披風,一揚手便仍在雙成臉上,並不理睬他便徑直往寢殿裏走,走到一半忽然回首,眸子微眯,一線戲謔陰沉的眸光直刺向雙成,“我前些日子交代你辦的事,可替我辦好了?”


    雙成麵色一下子變得煞白,心裏的哆嗦竟泛到身上,手腳都不可抑製的震顫起來。


    “……殿……殿下……這……這個……”連聲音都變得晦暗微顫。


    明浩雙眉上挑,一旋身兒便竄到雙成麵前,一把揪住他的衣領,輕輕一提便把他的老骨頭架子拎了起來,“你可別仗著是從小把我抱大的就敢違抗我的吩咐,到時候可別怪我不給你臉!”明浩手掌緊擰,雙成臉色變得紫紅,雙腿猛地踢動,喉中發出哢哢的怪叫。


    明浩厭惡地一撒手,雙成跌坐在地上,皺紋縱橫的老臉上浮著一層冷汗,像個摔碎的冰紋茶杯,他匍匐著緊爬兩步拉住明浩的袍角,那瑰麗的紫色亮緞在枯槁的手中像隻瀕死的翠鳥,


    “殿下,殿下寬恕,老奴,老奴已經替殿下留意了,隻是……隻是一時難找那麽相似的,這……這可是死……死罪……”


    明浩雙眼瞪圓,一伸手將雙成拉起身,“我可不管死不死罪,你就告訴我辦妥了沒有,若是沒辦妥,爺我現在就賜你一個死罪!”


    “找……找到一個……隻是……是已去了勢的……模樣也……也不特像……年齡倒是剛好十四了……長得卻很是明秀……殿下……”


    明浩鬆開雙成,擺擺手,雙眼中閃出玩味的戾光,“還愣著幹嘛,把他……洗幹淨……帶到寢殿裏來……”說罷,明浩便回身走進內殿,錦繡暗金的帳幔被撩起又落下,起起伏伏,像沉鬱的死水中投入了一粒碎石。


    一炷香的時間不到,寬大睡塌的藕色紗幔被輕輕撩開,明浩倚在枕上,轉頭望去,不覺一愣,隨即一伸手便將那纖細秀麗的人兒扯進帳子裏,


    “叫什麽呀?寶貝兒,怎麽沒一早就到爺的殿裏來?”明浩挑起麵前那瑟瑟微抖著的尖下頜,——他這下巴長得倒和大哥有幾分相似,隻是過於尖削了,顯得有點刻薄樣兒,


    “奴……奴婢雙安……”跌在明浩胸前的男孩兒嗓音細潤,眼睛怯怯地望定了明浩,眼波如蜜。


    明浩扭著他下頜的手一下子收緊,雙安疼得一皺眉,隨即又哆嗦著笑了,唇角牽扯出脆弱的紋路,明浩心頭像被蜂芒刺中,又疼又麻,——雙安的這雙眼睛雖也是杏子樣,但卻煙視媚行,哥哥眼中清波如瀾,從無蜜色;但是——但是,雙安的笑,這個單薄到即將斷折的笑,卻酷似大哥,酷似這些日子裏痛不欲生的青鸞。


    “……嗯嗯……”雙安才輕吸了口氣,水紅的唇瓣便被明浩猛地吸住,含在嘴裏啃噬著,雙安吃疼,雙眉微蹙,身子瑟縮著,卻一下子被明浩推倒在榻上,死死壓住,


    “寶貝兒,爺真喜歡看你皺眉的委屈樣兒呢,再給爺笑一個。”說著手上使勁,身下潤白的肌膚上便被擰出點點紅痕,像雪地上的落梅,冰涼刺目。


    “……嗚嗚……爺……疼……”嘴裏喊著疼,雙安的臉上卻浮出一個薄弱輕飄的笑。


    明浩眼神一暗,手便沿著雙安驚戰的身子摸了下去,但隻摸了一瞬就頓住,複又在那要命之處反複揉摸起來。雙安眼中閃出一絲光,在帳外燭火的映照下水色漣漣,


    “……殿下……奴婢……奴婢……”


    明浩像摸到火似的鬆開他的胯,隻細細揉著那嬌嫩的大腿內側,“可惜了兒的,竟被去了勢。”


    聽出明浩話音裏的意猶未盡,雙安眼睛微眯,水色更盛,身子戰栗地扭動,著意摩擦著明浩,“……爺……奴婢雖不能……不能……但爺卻……卻仍可以享樂呀,奴婢這身子盡著爺使喚呢……”說著便側轉身,翹起鼓實的小臀,將自己送入明浩的身下,


    “你這嘴兒可真會說道……嗯……”明浩一口咬住雙安細薄的耳朵,舌頭舔舐著耳垂上的嫩肉兒,引得雙安一陣陣地輕抖,嘴裏溢出低喘。明浩的身子緊緊地貼著他,瘋狂地碾壓挺動著,但卻總不得法,額上滾出密密的熱汗,


    “寶貝兒,爺我想要……要……可……”明浩懊惱地撕咬著雙安,尖利的齒尖刺入白膩的脖根,一線血痕緩緩流出,


    “……啊啊……”雙安慘叫著,渾身戰栗,血線流下他削薄的肩胛骨,“……殿下……殿……下……奴婢知道……知道個法兒……”雙安急促喘息呻吟起來,翹臀上頂,可所觸之處仍是軟綿綿的一團,不禁沮喪地蹙緊了長眉,兩行冷淚緩緩滑下尖削的下頜,迅速融入身下的錦褥。


    明浩鬆開口中嬌嫩的皮肉,一把擰住身下的雙安翻了個身,“你說知道個什麽法子?能讓爺盡快成人?若是見效,日後自然是虧不了你。”說著便又含住雙安的粉唇,一徑兒吸吮著,心裏癢得直哆嗦,——不知——不知哥哥的吻是怎樣的?舌頭也如雙安般柔嫩靈動嗎?


    雙安趴跪在榻上,將頭伏在明浩的兩股間,“……爺……便是這麽常嘬嘬……很快便……便見效了……”聲音細媚已極,遊絲兒般咽在喉中,若有似無,嘴已叼住那柔軟的一團,極力吸動挑逗著,


    “……唔唔……嗯……啊……”明浩仰靠在枕上,微微低頭斜睨著那雌伏在他身下賣力獻媚的人兒,從這個角度看去,——倒——倒真有幾分哥哥的模樣,特別是——,


    那雙安仿佛知道明浩如何想法,就在此時,緩緩仰頭,蹙眉抬眸望向他,眼裏還藏著點點淚光,嘴裏含著那物件兒,一吸一放,唇角勾出一絲笑紋。明浩瞧得目眩神迷,心裏抖得像燃起了火,若是……若是哥哥也如雙安這模樣兒……那……!


    雙安著力吸弄著,可嘴裏那物兒隻微微抖動,再無其他動靜。兩腮酸痛,心裏卻像塞滿了黃連,苦得雙安鼻子裏泛起霧氣。


    明浩身上起了汗,冷熱交纏,腦汁攪動,但那股熱乎勁卻總差著那麽一絲一毫到不了身下,覺著自己被滑膩翕動的唇舌伺候著,悸動不已,卻仍是……仍是……,明浩擰起眉毛,戾氣倏地飛上眼角,


    “……嗯……行了……”


    就在雙安鬆口的瞬間,明浩抬腿一腳將他踹下睡塌,紗簾隻輕抖了一下,好像剛被驅逐的隻是一隻小貓兒,一隻隨時會被宰殺的小畜生。


    夏曆九月初九,白露已過,惡狠狠霸占糾纏了大華島幾個月的狂躁暑氣漸漸消退,奄奄一息地欲走還留,而寒涼的北風已悄悄地潛進酷暑的領地,摧枯拉朽般將炎夏逼走。


    日暮時分,華灣碼頭附近的華灣船塢裏仍然燈火通明,幾百位工匠按照各自的分工,有條不紊地圍著一艘尖底闊麵的大船進行著劈木、鉚弦、上油等各道工序,大船旁邊的沿海灘地上已經搭建了一座大型木質船排。小花兒坐在高高的了望樓裏,手裏捏著隻炭筆,正在圖紙上勾勾畫畫,偶爾抬頭看看外麵的作業情況,唇角微彎,滿意地笑了。


    “什麽事這麽高興,自從你進了這個船塢,我還沒怎麽看到你的笑模樣呢。”


    木梯上忽地響起花襲人漫不經心的聲音,不知何時他已悄沒聲息地上了塔樓,小花兒心裏一顫,炭筆掉在桌上,急扭頭看去,見那俊朗的人兒烏發披瀉,身上裹著件單袍,襟口長而微敞,露出一抹瑩白光潔的肌膚,小花兒愣住,蹙起眉頭,


    “你一向不喜拋頭露麵,原來在坤忘山時十天半個月也不走出草廬一步,今天怎麽舍得出屋,跑到這裏來湊熱鬧?”


    小花兒說完就轉身拿起桌上的炭筆,不再理睬老花,那花襲人不以為意,嘻然淺笑,走到桌前,砰地一聲把手裏的酒壇子撂在桌上,


    “想你了唄,怎麽?不歡迎我來?”他一斜身倚著桌子坐下。


    小花兒吊起眼角,餘光掃向他,似笑非笑,“我這個廟小,可裝不下你這尊大神,還是快快請回吧,”隨即眸光一轉,瞄到那個小酒壇子,不覺麵上轉陰,緊抿唇角,不再說話。


    花襲人探頭打量著他的神情,唇邊凝著的笑意更加清遠,——遠方,濤聲隆隆,海上升起明月,銀芒萬點,海潮眷戀地拍撫著沙岸,又萬分不舍地悄悄退走,留下一灘的星貝,都是點點離人淚。


    “……我猜……你今天定想喝酒……”花襲人一口氣吹熄了燈燭,從懷中摸出兩個琉璃酒盅,月色下閃著琥珀色的幽光。


    “……你……怎麽知道……”小花兒細聲問,看著花襲人拍開封泥,將酒倒入小盅,一股沉醉的花香泛起,繚繞不去,再看那酒盅,像一顆熱切的心,小心翼翼地掬著捧清淚,酒香侵入杯中,那心——已然沉醉,卻仍然傷悲,


    “……因為我是你爹,自然知道。”花襲人曼聲回答,嗬地笑了,心裏說:‘因為我們都是同一類人,寧願躲在殼裏。’


    “——你竟不遠萬裏地將這酒也帶了來?”小花兒不置信地凝目看著老花,見他低垂著眼眸,秀氣的鼻翼輕輕翕動,


    “這桂花釀藏了快兩年了,你都還沒有嚐過,我怎麽舍得丟下?”說著他就拿起麵前的酒盅,抬眸看著小花兒,“——請!”微微拱手,一仰頭,袍袖半掩,將酒倒入喉嚨,一道火線直竄到心裏,——這酒就像人,很會行騙,越是馥鬱香甜,越是淩厲傷人。


    小花兒看著他秀長的脖頸上喉結微動,襟口處露出一點鎖骨,清晰又含蓄,不禁心口擰緊,別開眼,刹那間,思想起大興宮裏的那個人,——阿鸞,美好清澈如月夜,今日是他十四歲的生辰。


    “……你要是想他……就去看看他……月色正濃……好風似水……送你去翔鸞……”花襲人喃喃地說著,又吞下第二杯酒,一點酒汁沿著他的唇角,脖頸滑下,隱隱地沒入襟口。


    小花兒苦笑,酒不醉人人自醉,今天也是花老大的傷心日吧,想著就也端起桌上的酒盅,一飲而盡,花襲人說得有道理,酒醉魂自在,隨風潛入翔鸞殿,伴他朝與夕。


    “……花兒……你的十三歲生辰已過……爹都沒給你慶賀……來……幹了這杯……願你心想事成……”花襲人又喝下第三杯酒,神態迷蒙,但眼底卻一片清明,——真慘,佯醉都不行。


    小花兒嘿嘿笑了,他爹永遠說不清他的生辰到底是哪天,一會兒說是小暑,一會兒說是大暑,反正就是仲夏過後的某一天吧,其時必然烈日炎炎,他卻不知被哪個冷心之人任意丟棄。別管是前世還是今生,生日對他似乎都毫無意義。


    “……明知不成……還想他作甚……”


    小花兒的聲音細若蚊呐。他手裏捏著酒盅,那琥珀光暈染上他杏蜜色的肌膚,端得豔而炫,花襲人不經意間瞄到,慌得閉上眼,心裏像被錐子一下一下地剜鑿,痛不可抑,——那人——那人的瞳仁也是金琥珀色的,十五年前的九月初九,他抱著自己飛身登上錦宮北角樓,指著遠方城樓簷下掛著的屍首,咯咯直笑,馥鬱的氣息吹進耳孔,令人不寒而栗又躁動不已,


    “——王兄,我把你殺了,就掛在那裏,從此這錦宮中再也沒有太陽王衛無殤,隻有我的孌兒阿錦,你說好不好——”說著嘴唇覆上來,輾轉舔吮,近乎絕望。


    花襲人猛地打了個寒戰,麵色煞白,小花兒搶過他手中的琉璃杯,“別喝了,就是喝死又能怎樣?”


    ——酒入愁腸愁更愁,他前世用毒都無法消解萬古愁,重獲新生後竟又再陷入情愁,更別提喝酒了,根本就無濟於事。


    “——是呀,要是能喝死就好了。”花襲人撐著頭,倚在桌上,心裏隻覺愁苦,他是千杯不醉,越喝越清醒,於是就反反複複,複複反反地琢磨,到底是那人的盅毒令他骨酥筋軟,——還是——還是那人本身就令他無法反抗?


    ——臘月寒冬裏的錦宮,滴水成冰,在廢殿的廊簷下,他第一次見到了阿恒,那一年,他十二歲。


    阿恒十歲,一雙逸彩流光的琥珀眼直逼人心,身上裹著補丁交疊的夾袍,一雙小手長滿凍瘡,倔強緊抿的唇角在看到他的一瞬間忽地上揚,燦爛的笑瞬時點燃灰暗的天色,


    “你便是無殤哥哥吧?真的亮得像太陽呢。”說著,他紅腫的小手兒已經撈起無殤的銀紅袍角貼在臉上。鬼使神差般,他一下子俯下身抱起那琥珀眼睛的小人兒,解下身上的緞泥鬥篷裹住他,


    “你是弟弟——衛恒?”


    懷裏的阿恒眸光燦亮,從錦繡的衣料中伸出凍瘡累累的手,輕輕拂過他的臉,“哥哥,叫我阿恒!”


    “——阿恒,隨我回東宮吧。”人心當真能恒久遠嗎?


    “哥哥,我就叫你阿錦吧。隻有阿錦才配住在這錦宮中呢。”


    當初隻當是戲言,卻不料,情根早已深種,長出的卻是劇毒的花朵,有著最絢爛的模樣,也就更迷惑人心。花襲人撐著頭的手臂瑟瑟發抖,那玉雪般的肌膚竟生出凜凜寒意。


    第二卷:為你,攬長風,牽星飛翔! 第三十五章


    小花兒的長眉微蹙,伸手搖搖他枕在桌上的胳膊,“老大,陳年舊事,多想無益,不如就丟在腦後吧。你難得來一趟船塢,快看看我們新的進展。”


    花襲人收斂心神,望向高塔之下的造船工地,慢慢也看出點興趣,和小花兒指指點點,小花兒鬆了口氣,順著他的眼光一起望向窗外,又想起第一天來到這個船塢的情形:


    他們的船到達大華島的第二天,唐竇就領著小花兒來到華灣船塢,一邊給他介紹:


    “花兒呀,南嶽遺民裏有許多船工,他們大部分都是南嶽王的家奴,家仆,當年都隨著先嶽父杜潤老王爺移居此地,住在附近的村落中,原來在南嶽時王爺就有自己的船塢,也一起搬了過來。”


    當時節氣大暑,烈陽炙熱,唐竇最不耐暑熱,一邊走一邊不停地抹著額頭上滾落的汗珠,他轉頭頗為稀奇地看著小花兒帶著蠟黃藥膜的麵孔,吸吸鼻子,也沒有再嗅到那股冷冽的寒香,心想一定是他爹使了什麽避香的法子,不覺好笑,世人都想盡辦法增美添香,隻有可憐的小花兒被他爹逼著避香,還得扮做醜八怪。


    “這麽大熱的天臉上糊著這個不難受嗎?”唐竇伸手欲摸,又覺不妥,遂關切地問,他自己汗出如漿,直恨不得泡進寒泉之中。


    “我的體溫一直比旁人略低,不懼炎夏,而且這個藥膜透氣止汗,還能防曬,唐大先生可要一試?”小花兒咧嘴笑了,星眸灩灩漣漣,無比清透。


    唐竇看得微怔,這無邪明淨的眼眸立刻使他想起大花,——難道他們真是父子倆?深邃的眸光竟如出一轍。他又想起小花兒的問話,連連擺手,“——罷罷,我可消受不起你那個藥殼子的妙處,還是留著你和你爹用吧。”


    說著他們已經走進了船塢的大門,小花兒定睛一看,不覺氣餒。


    “大先生,這哪裏是船場,這——這隻是一個簡易作坊呀。”小花兒的眼睛緊張地四顧環視。


    “——簡易作坊?幾千年來造船不都是如此嗎?”唐竇比小花兒還疑惑,他曾經探訪過南楚沿海的幾個船塢,還不如他這個齊整呢。


    小花兒搖著頭,看著前方那塊略作整理的沿海自然灘地,旁邊豎立著一座牽引船舶上下灘的人力木質絞車,幾十個船工正在一艘接近完工的樓船邊忙碌著,旁邊的棚子裏堆放著斧子、鋸子、鑿子、刨子、榔頭、墨袋等最基本的造船工具。


    小花兒跑上前去仔細查看著那艘中型樓船,立刻發現它的底艙裏沒有水密隔艙,再研究那舵和桅杆,小花兒輕吸口氣,再慢慢呼出,果然不出所料,當世的造船技術還停留在唐宋之前,也許隻是相當於晉隋的水平。


    船塢的工長杜二看到唐竇來了就立刻迎了上來,他是一個四十多歲的精壯漢子,黝黑的臉上紋路深刻,那是常年戶外勞作,雨打暴曬的結果,他家是南嶽王的家奴,祖祖輩輩都是船工,他隨著父親遷移到大華島時還隻是一個二十來歲的青年。


    “唐大先生,您來了,他是——”杜二回頭盯著那個跑前跑後,查東問西的黃臉少年,有點疑惑。


    “——咳咳,他是老王爺的遠方侄孫,我剛從你們原來在南嶽州的封地把他尋回來的,對造船頗為精通。”


    “咦?老王爺還有流落在外的親屬嗎?倒沒聽說過呢。他叫——”


    “呃,他叫杜華,不過我們都管他叫小花兒,雖是老王爺的嫡親一脈,但你們卻無須多禮,就叫他華公子吧,他來此是為了——”


    “——為了和各位船工師傅學習。”小花兒不知何時跑了回來,順口接住唐竇的話。


    唐竇一愣,隨即正色說道:“——不可,你隨年幼謙遜,但咱們的規矩卻是不可廢,稱呼上無所謂了,可名位上一定要清清楚楚,杜老二,這位杜華公子從今往後就是咱大華島的島主了,繼承南嶽杜老王爺的衣缽,我這個外戚從此也衷心輔佐杜華少島主。”說著就撲通一聲跪下,唬得杜二和遠處的船工們也都紛紛跪倒。


    小花兒驚得呆住,轉瞬就伸手去攙扶唐竇,嘴裏連聲說:“罪過,罪過,受了你們這一拜豈不是要折壽,都快快請起!”


    杜二和那些船工本來還很疑惑,但看到王爺的女婿唐大先生對這少年執禮甚恭,而那少年隻單手就將唐大先生的胖重身體輕輕托起,不禁更是咂舌,再不猶豫,都跪在那裏不肯起來,嘴裏齊聲呼道:“給少島主請安!”


    杜潤老王爺隻有一個獨生女兒,別無子嗣,歸順南楚後被削爵趕到這個孤島上,族人們一直心中鬱鬱不歡,十幾年前南嶽王爺和郡主前後辭世,南嶽遺民更是覺得飄零無根,認祖無門。若不是唐大先生一直撐持著島上眾人的營生,恐怕這裏早已變成一座海上荒塚。此時忽然來了一位杜氏傳人,簡直就如天降甘霖,全都滿心歡喜,這個少年雖說其貌不揚,但他身姿挺拔秀逸,態度謙和有禮,特別是那一雙亮眸,星光都似沒入他的眼中,攝人心魄。


    經過好一番擾攘船工們才起身,又開始趕工,唐竇看得笑嗬嗬的,心裏暗讚——小花兒年紀尚幼,但氣勢如虹。杜二恭恭敬敬地站在旁邊,忽然想起剛才唐竇說的話,不禁問道:“少島主也懂造船嗎?”


    小花兒眼神一暗,又想起前世方家的那些橡膠園和造船廠,他和姐姐,童舒常常在船排之間跑來跑去,捉迷藏,被長輩捉到就是一頓狠批,但卻依然樂此不疲,那些快樂的日子早已隨風遠去了。


    “杜師傅,我也隻是略知一二,一切都還要向你們學習。”


    “……嗬嗬嗬……花兒呀……你當真謙遜,”花襲人想起小花兒當時所說的那‘略知一二’,不禁訕笑,“……花兒,你可知道如今島上已經沒人敢說‘略知一二’了。”


    小花兒窘迫地抻抻衣擺,沒想到老大會忽然打趣他,


    “——那個就是你‘略知一二’之一嗎?”花襲人伸手指著灘塗上的巨型船排,神色嚴正。


    “——對。”小花兒望著隱在月光,燈燭光之後的繁複結構,不禁又想起當時的情行:


    參觀船塢的第二天,小花兒就搬到了華灣,唐竇力勸,但小花兒卻異常堅持,


    “花兒這孩子看著隨和好說話,骨子卻最執拗,你就隨他去吧。”花老大的一句話讓唐竇無可奈何地捐起了小花兒的行李。


    等到了船塢放下行李,小花兒叫來杜二,正色說:“杜師傅,咱們必須要有自己的船排。”小花兒身上未著袍服,隻穿勁裝衫褲,更襯得整個人清俊秀挺。


    “——船排?”杜二抓抓頭,不明所以。


    小花兒把連夜趕畫的圖紙遞給他和唐竇看,一邊解釋:“單靠人力木質絞車牽引船舶下水費時費力,如果我們有了這種船排,就可以建造大噸位船舶,也能解決本島和外地漁船返新、上油漆、大修補漏等改造工程,不僅能滿足我們建造大船的革新需要,也能獲得更大的經濟收益。”


    杜老二對小花兒的話似懂非懂,聽得是雲山霧罩,他的眼睛隻死死盯著那張薄薄的圖紙,嘴巴漸漸咧開,笑得合不攏嘴。而緊隨小花兒,財神爺似的唐竇早已習慣了他和唐怡時不時冒出的古怪詞匯,此時聽到‘更大的收益’幾個字,細一琢磨,便如醍醐灌頂,了然於心,黑圓眼睛爍爍放光,——大華島離台州,鄺州,潤州不足三天的海程,就是離臨州,撫州也就隻有四五天的海程,附近的大小島嶼密布,在這一片海域來往的船隻多不勝數,他早就想打‘船’的主意,卻一直無從下手,


    “行,行,完全可行!花兒呀,你想建幾座船排,咱就建幾座。”唐竇笑得小胡子亂轉,胖臉蛋一顫一顫的。


    小花兒斜眼睃他,無奈地搖頭,可見外行不能領導內行,好在唐竇隻是個提款機,“大先生,造一座船排可不簡單,因為時間緊迫我們現在也就隻能先建一個簡易的,完備的大型船排須時耗工頗久。”


    唐竇晃悠著手裏的小折扇,哈哈直樂,“花兒呀,咱們唐門可不是吃素的,還有阿杜,你們杜家也不是吃幹飯的吧?”


    杜老二聽了連連點頭,也嘿嘿直樂,“少島主隻管吩咐,咱們島上物產豐富,能工巧匠眾多,人力物力都不在話下。”


    資金,技術,生產麵麵俱到,小花兒終於見識了當世之人的創造能力,那一日三變的建設場麵常常令他激動不已,連給他送飯的唐怡都連連讚歎:“當世的手工匠人心無旁鷲,因為特別專注所以成效倍增。”


    四個月後,在船塢淺灘上,出現了一座長一百五十米,寬五十米的雙軌木質船排,附設滾動平移造船鐵軌兩座,唐竇還另給他們搭建了一棟了望操縱樓。


    ***********************


    就在小花兒和花大促膝談心,執杯望海之時,在南楚大興宮外的吳山青峰上,月華如洗,清輝朗照,山間的宮殿便像浮在光波之中,起伏飄搖。


    許君翔靠坐在岩石上,雙眼微微闔攏,仿佛已陷入迷夢,手邊青苔斑駁的石板上東倒西歪地扔著幾個小酒壇子。係在石後鬆樹上的烏雲追忽然連連哼鳴,許君翔肩膀微動,轉瞬又放鬆下來繼續假寐,心中風平浪靜。


    兩個刻花青瓷的小壇子被輕輕放在他的身旁,一個人靜悄悄地在大石另一側坐下,


    “小趙,今天不是你當值嗎?怎麽倒有空來青峰?”君翔懶洋洋地問,眼光透過微闔的眼睫往下望去。


    “我和孫奇換了班。”趙乾說著眼睛便順著君翔的視線追了下去,終於——終於停駐在那一點上,那裏宮閣浩繁,正是他每天當值再熟悉不過的地方,南楚東宮。一聲長歎就頂在心尖上,卻無論如何出不得口,浮上唇角的倒是一個可有可無的笑,


    “今兒九月初九重陽,我帶了茱萸,陪大人一起飲菊花酒。”話說出口,趙乾才覺得別扭,可別扭在何處又是隻可意會,再難言傳的,偷眼望向君翔,見他仍一動不動地倚石眺望,眸光深邃,無比眷戀。


    “……大人……”呼喚輕如歎息,終是心有不甘,趙乾轉身拿起酒壇,拍開封泥,剛要將酒倒入瓷杯,卻被君翔一把搶過酒壇,舉到嘴邊直灌下喉嚨,黃稠的酒液順著他的唇角蜿蜒留下,滑過喉頭,頸項,趙乾的目光貪戀地追逐著那道酒痕,恨不得也能化身醇酒,被他吞下肚裏。


    “大人,這酒後勁剛烈,不可豪飲。”趙乾撲過去從君翔手中搶過酒壇子,君翔並未與他爭搶,隻怔怔地重新仰靠著大石。此時月輪偏轉,一脈明輝傾斜而下,籠罩著傷心人和他的心傷,——後勁剛烈!這酒倒像是青鸞,馥鬱清香,深嗅卻覺苦澀,咽進肚裏更是辛辣炙烈,不知——,君翔身上微顫,眸色一下子變得深幽,凝視著他的趙乾看得一愣,心裏咚咚急跳起來,


    ——不知,鸞哥兒的滋味兒究竟如何呢?但願今生能一親芳澤。


    ——不知,大人想到了什麽曼妙情事,眼神如此繾綣,但願,但願他想到的那個人是我。


    第二卷:為你,攬長風,牽星飛翔! 第三十六章


    第三十六章華灣造船塢的了望樓上,銀子似的月光從敞窗外渲泄而入將父子兩人籠在光暈之中。


    “……花兒呀……老唐就快把你供起來了……你在他心裏真是天上少有地上絕無……我看他的那些丫頭們就要吃你的醋了……”


    花襲人雖是打趣,話裏卻掩不住驕傲和喜悅,“老唐說這個船排專門給你們用來造新船,他要在新灣那邊再建一個船場,造兩座船排用來修繕外來船隻。”花襲人說著就偷偷去拿酒盅,被小花兒發現,一個指頭輕輕扣住,指頭染上琉璃豔光,竟似透明的一般。


    “唐大先生胃口不小,也虧得他財力雄厚。”小花兒邊說邊轉念一想,想深了一層,就覺得那唐竇果然警醒,心思細密,把接外活兒的船塢和造船之地隔得如此之遠,


    “……老大……他莫不是想……想……造戰艦……”小花兒凝神望著花老大。


    花襲人眸色深幽,望著了望樓下,燈火通明中的那艘大船,“……他就是原本不想,現在也想了……”


    平移造船鐵軌上的那艘大船船身高大如樓,底尖麵闊,首尾高昂,首尖尾方,船底有粗大的龍骨,船艙設有水密隔艙,多層船板結構,並以桐油灰撚縫。一望而知,這種堅固的結構和精湛的製造工藝,將使它衝波逐浪均無所畏懼。


    “花兒呀,這就是你‘略知一二’的之二吧?”花襲人的聲音裏帶了一絲涼意,仿佛看到了一百年前橈壁水戰時的驚濤駭浪。


    “對,但這隻是一條普通的遠洋商船,我……”他的聲音漸漸低沉,心裏清如明鏡,這種尖底多風帆大船,吃水深,幹舷高,艏艉翹起,豎有多桅帆,隻要稍作改裝就能變商船為戰船,它以風帆為主要動力,並輔以槳櫓,與目前大夏以及南楚的槳帆戰船相比,風帆戰船的排水量、航海性能、遠洋作戰能力均更勝一籌,如果再備有前裝滑膛炮,那——那真是能稱霸當世江海。


    “——花兒,你怎麽想起要造這船呢?”花襲人看著小花兒明眸中變幻莫測的神色,知道他已明白自己所指,暗歎口氣,“你不必多慮,我們富島強兵也沒什麽錯,就是遠洋商船也需要護航呀?”


    花襲人的話令小花兒繃著的心弦鬆動了一些,——在這個戰火紛亂的年代,就是一個小小島主也有保家護島的職責,所謂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


    “我當時想著用他們以前所造樓船不能下南洋,就重新畫了一張圖紙——”


    小花兒說著思緒又回到兩個月前,當時船排已在加緊建造,他見時交立秋,如要趕在冬季趁東北季風下南洋,那現在就要趕造新船,不能再耽擱了。


    他把杜二叫到工棚,拿出圖紙,說道:“杜師傅,你們以前所造樓船雖高大巍峨,但不適合深海遠洋,北方海域水淺,風浪不大,平底船是最適宜的船型。而我們冬天將下南洋,南海水深浪大,樓船底平航速慢,不能破大浪,我們須變平底為尖底。”


    小花兒說得有點遲疑,他心裏也沒底,不知他們能否在短時間內掌握尖底船的建造技術,通過他這些天的觀察,發現他們所造船隻不過是各種樓船,舟,艇,舫,即使是平底樓船也不是盛行於宋明的防沙平底船,更沒有這種尖底遠洋海船。


    杜二盯著小花兒手裏的圖紙,眼睛眨也不眨,心裏隻餘驚歎,大華島離內海頗近,不論是本島還是往來船隻多航行於夏江以北,以及夏江內河,內海流域,所用船隻都是大小樓船,舫船,或是小艇,小舟。哪裏見過這種兩側翹起,尖底的海船?


    一些船工圍了上來,看著杜二手中的圖紙,均感稀奇,七嘴八舌地議論起來,一個滿麵風霜的老漢忽然插口:“水根小時候住在極南邊的彭風島,後來才搬到嶽州的,我曾聽他提起過小時候在彭風島見過一種尖底船,不過船身可沒有這般大,隻是用來出海打魚,南邊水深浪急,常有風暴。”


    小花兒眼睛一亮,——那一定是福船的原始雛形了,


    “水根,快過來,少主有事要問你!”老漢脖子一揚衝船排方向喊了一嗓子。


    隻見一個身量兒矮小,憨憨實實的年輕人跑了過來,一邊擦著腦門兒上的汗,一邊靦腆地看著小花兒。


    從開始建造船排直到現在,小花兒就沒有離開過船塢,吃住都和大家在一起,也就是從那時開始,華灣船塢裏的每一個船工都對這位吃苦耐勞,平易近人的少年敬若神明了,


    “少主何事?”水根憨笑著問。


    “水根,你來看看,可曾見過這種海船?”小花兒把圖紙遞給他。


    水根拿過來一看就聳眉立目地呆了,嘴裏呐呐地說:“……這……這麽大的……彭風船……還是頭回見……要是彭風島上的林霸天林老爺看到這個圖樣……怕是要樂瘋了……”


    “——彭風船?林霸天?”眾船工和小花兒異口同聲地問。


    水根從沒被大家如此關注過,臉立刻漲得通紅,說話更是磕磕巴巴地不連貫:“……這……這彭風船……就是南海彭風一帶出海……打魚用的船……都由……林霸天老爺的船場造……不過……少主圖樣上的這種船多桅多帆……卻……卻比那彭風漁船大了幾十倍不止呢……咱做夢也想不出還有這種尖底大海船……”水根的眼睛都快粘在圖紙上了,那如醉如癡的表情讓小花兒心裏一動,


    “水根,你造過彭風船嗎?”小花兒小心地問,眼睛盯牢那個憨實的後生。


    果不出所料,水根自豪地笑了,撩起小褂兒擦了把汗,“我爹,我叔伯和我大哥都是林老爺船場裏的船工,我小時候也常常跟了他們去看熱鬧,去年,我自己還做了個小彭風給兒子玩呢。”


    “——太好了!水根,請你爹和叔伯們來咱船塢一起造這大船吧,咱就叫它福船,如何?”小花兒的眼眸寶光流轉,望著身周越聚越多的船工。


    “——福船?好名字!是取福澤永祚,吉祥如意之意吧?”唐竇的聲音忽然從人群後響起,大家扭頭看過去,隻見他手搖折扇,滿臉含笑,一步三晃地穿過人群走了過來,


    “……呃……也可以如此解釋……但其實是……此船誕生於福建這一地區,並不斷發揚光大的。”


    “——福建?在哪裏?”大家疑惑地互相詢問著。


    “……在……在海的那一邊……我也正想去找呢。”小花兒的聲音變得低不可聞,雙眼穿越人群望向碧藍的海天,幾隻海鳥追逐著浪花,在天際翱翔,——福建,不在海的那一邊,而是在心的彼岸。


    “建造此船需用何種木材?”杜老二不愧為專業人士,一下子就問到點子上了。


    小花兒臉上帶著藥膜,看似木無表情,但雙眼已笑得彎彎,長睫撲閃,他回首伸臂一指,眾人齊齊望向沙灘後茂密的林坡,


    “就用咱大華盛產的杉,鬆,樟木,它們都是最佳的耐海水木料。”


    唐竇笑了,髯須飄飄,“花兒呀,你要用啥木料盡管開口,別的咱也幫不上忙,但這木料卻是管夠哈。”


    “我就知道唐大先生誌向遠大,絕不會吝惜眼下這幾根木料。”小花兒向唐竇睱暇眼,海外天地廣闊,唐門一直致力於內陸,早已窺伺龐大的海外商機,所謂萬事俱備,隻欠東風,現在終於有了這種不畏風暴的南海遠洋海船,就真可以一嚐夙願了,唐竇心底長歎,——那也是他的亡妻敏琪郡主生前的夢想,


    “……阿唐,你什麽時候帶我下南洋呢,聽爹說天上王庭中的仙女將七星手釧失落於南海,化做島嶼,那裏的海底有五彩螢石,連魚兒也是晶瑩剔透,斑斕繽紛……”耳邊似有響起亡妻的輕言細語,唐竇曬然一笑,搖搖折扇,“你才是誌向遠大,我們都全力以赴支持你開疆擴土!”


    小花兒心裏巨震,凝眸望著唐竇,卻見他笑嘻嘻的,一臉的風清雲淡,似乎根本就沒留意自己剛才說了怎樣大逆不道的話。原本以為他隻是希求開拓海上商路,卻沒想到他有更遠大的抱負。


    “散了吧,散了吧,把手上的活兒忙完,好好休息,明天開工!”杜老二一錘定音,眾船工煊煊嚷嚷地四下散去。


    工棚裏隻剩下小花兒和唐竇,海風烈烈,淘氣地牽動浪花輕卷急湧;濤聲陣陣,嗚咽地掀動人心黯然銷魂,他們倆誰都沒有說話,無語問海天,海天靜默,無言以對,隻有海鳥刷啦啦群飛而去,似一片雲朵,飄搖在海麵之上,


    半晌,小花兒轉眸看著唐竇,眼中精光一閃,“大先生,我誌不在疆土。”


    唐竇卻不看他,雙眼仍緊盯著遠方的海天,熱切而癡戀,聽了小花兒的話,他淡淡一笑,“你雖誌不在疆土,可疆土誌在於你。”說完他轉身就走,胖大的身軀異常靈活,小花兒靜默無言,真是說什麽都是錯,此時無聲勝有聲,唐竇沉著地穩步急行,


    ——從來都是命運選擇了我們,哪裏容我們選擇命運?如果不想被動承受,那就隻能奮身而起,直麵命運的挑戰。


    唐竇浩歎,他已從小花兒深邃的眼眸中看到了這個答案。


    “……唉……”花襲人一聲輕歎將小花兒拉回現在,


    “……老唐所言……所言……”花襲人躊躇著,卻終於咽下了已到嘴邊的話,小花兒如今還是個少年,又何必令他擔憂呢,命運之事說又能說得清,——也許——也許那坤忘奇譚不過是一紙妄言。他伸手從小花兒的領口裏扯出一根絲繩,絲繩上係著那枚墨玉龍指環,細細端詳,又給他放回領口,花襲人的指尖涼滑,輕觸在脖頸肌膚上,令小花兒心裏微顫,想起逃亡的日子裏和阿鸞肌膚相貼互相取暖,當時不覺得,如今再想起,隻覺心衿搖蕩,一點點癢,一點點麻,更多的卻是疼!


    “……時光都在思念中蹉跎過去了……又是何必……”花襲人的歎息淺而悠長,似有無限心事,拚卻一醉,但終於還是辜負了潮汐與月色。


    小花兒手撫青瓷酒壇,沁涼的觸感,一點點從指尖遊進心裏,一波波地漾開,“……他……如今是太子……以後是楚王……就是再心無芥蒂……心無旁鷲……那廣廈三千的後宮……也終不是我呆的地方……”——上一世是求而不得,這一世更加淒慘,是根本就求不得!那神仙司長還說會為他安排良緣,卻原來是‘涼’緣,不過就是為了騙他下界。


    花襲人聞聽此言倏地怔住,——在遙遠遙遠的過去,長堤旁,桂樹下,他曾對真顏說:“跟我回錦州吧,我必為你遣散後宮三千佳麗——”,一年後,錦宮北角樓上,那人緊緊擁著自己,像是要將兩具軀體糅合在一起,顫聲說:“留在我身邊吧,有了阿錦,我必封禁後宮三千樓宇——”


    “……咳咳……咱們再幹一杯吧……”不知何時,花襲人又在琉璃杯裏滿上了桂花酒,將那金色琥珀的心塞到小花兒手中,也不多言,仰頭喝盡了杯中酒,那馥鬱如毒的一捧清淚!


    小花兒看著花襲人眸光流轉間蕩漾起的那一絲水意,勾起唇角笑了,——醉了,今晚當真是醉了,看誰都似在流淚。


    第二卷:為你,攬長風,牽星飛翔! 第三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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