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楚都城臨州南倚吳山,西臨夏江,北部和東部,平原遼闊。城北運河中,來自大夏江,淮的河舟,檣櫓相接,晝夜不舍;城西江幹一帶來往於錦州,台州、寧州、鄺州、以及遠航東夷、北句麗的海舶雲集,桅檣林立,臨州自古繁華,盛名遠播。


    大興宮獨占吳山,依山而建,雄偉壯麗。黃昏時分,武王明澗意來到謹政殿旁的兩儀樓,憑欄遠望,但見瀟瀟暮雨灑江天,千裏夏江似練,他忽然想起十幾年前的那個初夏,也是這樣一個小雨纖纖風細細的黃昏,兩儀樓上,前蜀王衛無殤輕輕側身,讓出身後明秀不可方物的姑娘,


    “——澗意,這是我的妹妹,璟璃郡主衛無暇。”


    從此後,魂係夢縈,日裏夜裏,念念不忘的都是那個輕盈的身影,那個明媚的笑顏,兩情相悅,又豈在朝朝暮暮,本以為終有一天能贏得美人歸,卻不料——,


    “太子,你與大蜀璟璃郡主的婚事休要再提了。”當年,他的父王簡簡單單的一句話便將他的全部相思封禁於心底。


    他伏地而跪,手指撐地,似要擊穿青石,但卻默默不辨一辭,


    “蜀王衛無殤已被其弟衛恒篡位,死於亂箭之下,你的表妹真顏郡主也被毒斃,這本是不共戴天之仇,但我南楚……唉……這些年武略不彰……實在不能……不能輕動幹戈。”


    ——實在不能輕動幹戈!明澗意的頭顱觸地,十指指尖已磨得潰破,——無暇——無暇,他在心裏狂喊著,思潮飛向千裏之外,但身體卻仍然低低跪伏,靜默無言。


    “——殿下,大蜀郡主的樓船已到江心,卻被督師攔下了——”內侍雙壽急急來報。


    那些天,他被禁止出宮,聽到這個消息,隻能飛奔上兩儀樓,風狂雨急中,黯相望,遣情傷,佳人何在,煙水茫茫!


    “你在南楚氏族中選一位太子妃吧。”還是簡簡單單的一句話,他的心戀從此走進死亡的永恒。


    他選了南楚最富盛名的氏族王家的長孫女為太子妃,王家與南楚幾大氏族世世代代姻親相連,在朝中盤根錯節,權勢熏天,十幾年來,王氏族中子女更與南楚武將世家許氏互相嫁娶,關係密切。


    那一夜,紅燭滴淚,他端肅冷然地掀開新婦的頭上的錦帕,像是掀開了南楚的新紀元。


    第二年,當他終於登臨大寶,並喜得麟兒,卻傳來晴天霹靂:


    “——王上,先大蜀璟璃郡主衛無暇已被大夏文帝華寧冊封為後。我們是否要遣使道賀?”


    禮部侍郎戰戰兢兢地問,眼睛一直盯著殿角,而武王明澗意,雙眼望向殿頂,似要望穿恢弘的藻井,卻望不盡夏江水,無語東流。


    “王上,東宮內侍總管雙福來了,在樓底下侯著呢。”謹政殿內侍總管雙壽在身後低語。


    “傳他上來。”


    ——青鸞,他心愛的長子,九死一生,終於飛回了大興宮,但為何他心中的疑慮不安像漣漪似的一波波擴散著。


    “王上,您新傷未愈,還是進去坐吧,這裏風雨寒涼。”雙壽再三懇請著。


    “這裏空闊疏散些,還是在這裏吧。”武王的袍襟已被斜飛的急雨打濕,肋下一陣刺痛,他單手按於傷處,


    “——王上——”雙壽急得擰緊眉頭,恨不得將武王拉進樓閣中。武王擺擺手,示意他再勿多言。


    “奴婢拜見王上。”腳步聲傳來,雙福撲通一聲跪在簷下雨中,


    “起來回話。”


    “是,王上。”


    雙福躬身站起,心下忐忑。


    “太子這些天情形如何?”武王沉聲問。


    “太子殿下……他……一切如常……衣食住行無不一如既往……”雙福報著平安,聲音裏卻帶著無盡的踟躕,思來想去,還是忍不住說:“……就是……太正常了……反倒顯得不太正常……”


    陪著武王站在欄側的雙壽聽了雙福的話,不禁皺緊了雙眉,這繞口令打啞謎似的回話聽著實在憋悶,


    “——哦?此話怎講?”果然,武王一聽就蹙起了眉頭,麵沉似水。


    雙福哆嗦了一下,咬咬牙,退後幾步站到雨絲掃不到的廊內,從懷中小心地掏出一塊白綾絹帕迎風展開,——武王和雙壽凝目看去,不覺渾身一震,武王隻覺心跳加快,背脊發涼,一雙手不自覺地後撐,扶住了欄杆,那絹帕上白描繪製的少年,麵容殊麗,神態純然,特別是那雙璀璨的星眸,靈靈動動,活脫脫地像煞那位故人。明澗意勉力鎮定著心神,抬手揉了揉眼睛,暗怪自己不該觸景傷情,思想起無暇,如今看著這麽一個絹畫上的少年都覺似曾相識了。


    耳邊忽然傳來雙壽吸氣的聲音,明澗意扭頭看,發現雙壽低垂著眼簾,雙手絞扭,似乎不敢對視那絹帕上的少年,


    “雙壽——,”武王低喚。


    “——是,王上,”雙壽仍垂頭靜立,肩膀微顫。


    “你也覺得眼熟?”武王極力控製著聲線。


    “……是……”雙壽的頭垂得更低,——十幾年前,他還是個靦腆的小內侍,隨侍太子殿下,卻也被大蜀郡主的那雙無暇美眸所震撼。


    雙福已收好絹帕,珍重地放入懷中,“這是太子殿下所繪,他日夜帶在身邊,今天許少將軍陪殿下習武,換裝時,殿下怕出汗汙了絹畫,才將它收在枕下的。”


    “明霄現在和許君翔習武?”


    武王驟然趨近雙福,盯著他的眼睛問,心裏也覺出了不一般,——明霄自小體質脆弱,又喜靜懶動,喜文厭武,和弟弟明浩正好相反,雖然,有時明霄也會羨慕地看弟弟和武師傅習練,但卻從沒想過找師傅習武。


    “——是,每天早晚各一個時辰,風雨無阻,從未間斷。”雙福的聲線不穩,眼睫濕潤,“殿下全身都是青紫的瘀傷,跌打傷,許少將軍已經跪求了幾次都沒用,殿下說如果少將軍不教他,他就自行去找別的師傅,總之是定要習武學功夫。”


    武王慢慢走進廊內,雨勢漸弱,細細霏霏地追在他的身後,雙壽為他披上一件風氅,他卻渾然不覺,心裏反複思量:——青鸞回宮後,隻說當日他受傷落水,被坤忘山中的一個村醫所救,蒙他兒子相送,回南楚途中不幸遭遇變故,那村醫的兒子掉落蒼水而亡。


    “王上,時辰差不多了,我需回東宮將絹帕放好。”雙福輕輕提醒。


    武王雙眼微眯,‘嗯’了一聲,“太子習武是好事,你們隻需盯得緊些,請太醫隨時關照著,快回去吧,仔細當差。”


    雙福倒退著轉出廊角,腳步輕捷地下了樓,


    “雙壽,派到坤忘山的人回來了嗎?”


    “回來了,但殿下說得太過籠統,語焉不詳,他們搜遍了坤忘東麓的大小山峰,也沒有找到那個山穀和那位村醫。”


    武王沉吟:——找不到很正常,能夠找到才是奇跡。又想起剛才看到的絹畫,畫上靈秀異常的少年,武王心裏猛地抽緊,


    “那個村醫的兒子真的掉入淵下的蒼水之中了嗎?”


    雙福點頭,“我詳細問了當時在場的眾人,都說眼看著他和唐門老七一起跌下蒼水了。”


    ——唐門?!武王慢慢地在椅上坐下,雙手攥著扶手,這個蜀地最神秘最強大的江湖門派,倒底和蜀王有什麽瓜葛?又在明霄之事上充當了什麽角色?光看那幅絹畫,已經可以想見,明霄和那落水少年的關係非同一般,可坤忘山中又怎麽會有如此謫仙般的少年?


    “有沒有嚐試營救打撈?”明澗意話音剛落,自己也不禁苦笑,別說當時正是深夜時分,就是晴天白日裏從山上掉入萬丈深淵下的蒼水,也斷沒有活命的可能。


    “——唉——”雙壽不禁深深歎息,當他問到這點時,那些在場眾人全都紅了眼圈,倒不是為了那兩個掉下去的少年,而是為了他們痛不欲生的太子青鸞,如果不是許君翔當機立斷點了他的睡穴,青鸞早已掙脫他們的拉扯,跟著跳下去了。


    雙壽的一聲歎息令武王的心裏火灼似的一竄一竄地疼,——他和明霄在個性上何其相像,為人冷靜內斂,有理有據,和任何人都不太親近,但正因如此,一旦心有所許,便再難忘卻,至死不渝。


    ——至死不渝?!明澗意不禁冷笑,那是對他自己的鄙夷,感情再重於泰山,麵對國家社稷,也退居其次,輕如鴻毛了,就像當年的自己,根本無法做到放棄太子之位,架一葉扁舟,追隨佳人而去。


    “青鸞會好起來的,時間就是最佳良藥,而且,那個少年來曆奇詭,並非青鸞良配!”武王喃喃自語,站於他身側的雙壽卻鼻子微酸,如果時間真是治愈一切心傷的萬能靈藥,就不會有這場蜀楚大戰。政治攻伐掩蓋下的是赤裸裸的仇恨和浩大如海洋的思念。


    “不過,此事確實大有蹊蹺,那個什麽村醫恐怕並不簡單。你們暗中繼續查探。”明澗意心中苦澀,死了也好,一死百了,不然今後也是生離死別的局麵,長痛不如短痛,倒省了他日後使用父王的手段了。


    “明霄這次帶回來的孤兒呢,他如何安排的?”


    “殿下將他們交給許少將軍訓練,編入禁軍侍衛,恐怕以後就是殿下的暗衛。”


    明澗意點點頭,冷峻的臉上第一次露出微微笑意,——這二十幾天生死莫測的經曆令他的青鸞成長了,振動羽翅,欲一飛衝天了。


    第二卷:為你,攬長風,牽星飛翔! 第二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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