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霧蒸騰彌漫,身體輕似飄羽,恍若無物,似夢非夢間,小花兒隻覺胸口一點劇痛纏綿不去,身體即將化為虛無,煙消雲散,而那無時不在的痛卻頑固,強悍地挽留住他遠去的腳步。


    ‘——看來又要走上星際長途了。’小花兒在疼痛中輾轉反側,這種痛如抽絲剝繭,將他的身心一點點碾碎,肉體已化為齏粉,靈魂卻仍戀戀不舍,朦朧地詰問著:‘——上次離世隻感覺解脫,為什麽這次如此痛楚?難道是諸神徇私報複?’


    “……景生……景生……景生……”耳邊呼聲不絕,疼痛排山倒海而來,痛徹心肺,——阿鸞,那是阿鸞,此一去,就再也不能和他見麵了。


    “……景生……記住我……我也是一隻鸞鳥……”——鸞鳥——一隻鸞鳥,啊,那是亦嫋,霧氣迷蒙翻卷,亦嫋的丹鳳眼中笑意戚戚,瞬間消弭。


    劇痛似月圓夜裏的海潮,洶湧翻滾,將他的身體掀上波峰再摔入浪底,靈魂默然俯視,無動於衷。


    “……怎麽樣了……”


    “……失血過多……肌肉撕裂……腦震蕩……溺水……”


    ——怎麽?天上諸仙竟如此煞有介事?不知是要罰他還是再次拯救?小花兒蹙眉苦笑,意識卻漸漸地飄遠。


    “……這箭毒見血封喉……他卻還活著……奇哉怪也……奇哉怪也……”


    “……老大……請您出去……不要影響我的病人休息……”


    嘰嘰咕咕,淅淅梭梭,劈裏啪啦,擾攘不休,小花兒頓覺煩亂,——這星際天域中的醫療環境當真很差!他欲抬手捂耳,卻不料一陣銳痛猛地襲上肩頭,錐心刺骨一般,小花兒腦中嗡地飛旋起無數泡沫,漸漸沉入昏迷,


    “……你看……你看……他又暈了……”


    “……都怪你……老大……”


    ——天呀!如此嘈吵!還沒來得及皺眉,意識已飄向天外。


    感覺身體起伏飄蕩著,疼痛漸漸消退,燥熱驟然襲來,好似置身火窟,小花兒張嘴欲喊,喉嚨焦疼,無法出聲,惶急不安地掙紮著,想擺脫惡夢,忽覺清涼的絹帕敷在額上,繼而在全身遊走,熄滅了身上的焦灼,


    “……姐……姐姐……”小花兒喃喃輕哼著。


    “……唉……唉……”不知誰在輕輕歎息,充滿關愛。


    不知過了多久,一瞬間還是一生?刹那芳華,杳無蹤!


    小花兒掙紮地睜開眼睛,眼前一團昏黃的光影,想凝神細看,卻覺身子微晃,好像連置身的空間都在輕輕搖動,沒有銀芒似的星沙,沒有浩瀚的星路,也沒有水母似的星屋,——這裏——這裏,他勉力集中精力,凝目四顧,——這裏仿佛是一間艙房,鼻端隱隱飄著清苦的藥香,


    “——小七,你的病人醒了!”


    小花兒一驚,轉頭去看,隻見一個白白胖胖的須髯男子正笑眯眯地看著自己,手裏還端著一碗藥。


    “——來了——來了,我來了——”


    甜脆的聲音響起,吱地一聲艙門被推開,一個十二三歲的紅衫小女孩兒風似的卷了進來,小花兒抬眼看,隻覺眼前一亮,小姑娘俏皮的臉上長著一雙黑葡萄似的大眼睛,烏亮明媚,眨眼工夫,她就來到了床前,


    “真的醒了,太好了,讓我瞧瞧——”說著小手兒就撫上了小花兒的額頭,小花兒欲躲,卻終沒躲過。


    “退燒了,不錯,不錯,你的體質很好呀。”小手兒拍了拍他的腦門兒,像對待一個幼小的孩子。


    “……咳咳……小七……”旁邊的半大老頭兒看不過眼,挺挺肚子,細聲提醒。


    “老大,你快把藥給他喂了。”


    “——是,遵命。”


    胖老頭兒滑稽地一點頭,一哈腰,端著藥碗在床邊坐下了,眼睛裏滿含著笑,小花兒被他們一連串的言行舉止搞懵了,看到勺子伸到眼前,想也沒想,就張嘴咽下,藥汁清苦甘澀,小花兒細細辨認,眉毛一挑,——嘿,這竟是一帖療傷健體的好藥,沒想到這麽好運氣,碰到了行家。


    “——這個,是你的?”


    老頭兒喂完藥,肥白的手兒一晃舉到小花兒眼前,胖胖短短的手指上掛著一個玉佩,小花兒眼眸一暗,那隻瑩潤的小玉鶴蠢蠢欲動,展翅欲飛。


    “不是我的,是我的一位……朋友的……”——‘你帶上它,吉祥,能護身。’阿鸞的話語仿佛近在耳邊。


    小花兒倏地閉上眼睛,覺得左肩的傷痛直刺心底。


    “老大,你怎麽變得如此羅裏羅嗦,他累了,讓他休息一下。”旁邊的紅衣女孩兒忽然插言,小花兒微楞,這半天,竟沒有注意到她的存在,剛才那麽風風火火的,如今卻又靜若飄雪。


    白胖老頭兒不為所動,眼中精光一閃,又摸出個東西吊在肥指頭上搖晃,小花兒看見,更是大驚,那是——那是——他纏係在發裏的墨玉龍指環,


    順手摸了一把散在身邊的長發,幹幹爽爽,原來是洗過頭發了。


    “——對,這個是我的。”小花兒點點頭,沉靜而寧定。


    胖子眼中的銳光倏地收進眼底,嘻嘻一笑,俯身將指環係在小花兒的胸前,“自己的東西一定要收好,嘿嘿……你睡吧……”說著手指在他頸側輕拂,小花兒眼前一閃,頭腦暈沉,八五八書房又漸漸陷入夢鄉。


    “……跪下……七兒……快跪下……”


    “……不跪……為啥要跪……”


    “……唉……”


    恍恍惚惚的,不知是誰一直在耳邊嘁嘁喳喳。小花兒無力理會,一直下潛,潛進最深遠的夢境裏尋尋覓覓,——景生——景生——景生——,他想找到那個不停不停呼喚著他的人。


    再次清醒過來時,太陽早已爬上三竿,明亮的日光透過舷窗,灑滿小小的艙房,小花兒輕吸口氣,隻覺胸臆間暖意融融,神清氣爽,傷病好似又減輕了幾分,眉頭微微蹙起,心想:這父女倆的醫術竟不輸於他和花老大,但他們的言行舉止卻非常古怪,


    “你感覺好點了嗎?”身邊響起清甜的聲音。


    小花兒驚得一抖,轉頭看去,心裏砰砰亂跳,——這小姑娘當真是神出鬼沒,悄無聲息的,讓人每每忽視她的存在。


    “你們……救了我?謝謝。”


    小姑娘擺擺手,好似此事根本不值一提,“不用謝,就是恐怕以後肩上要留傷疤了。”


    小花兒笑了,皮肉上的傷痕又算啥呢?傷了心卻是沒得救的。


    “認識一下,我是唐怡,你呢”黑葡萄似的亮眼睛閃了閃,小姑娘向小花兒伸出右手。


    小花兒一驚,——這——這舉止?他不動聲色地抬起右手與她相握,“很高興認識你,我是……花景生。”


    小小的女孩子握住他的手,搖一搖,隨即鬆開,也不驚奇,隻是微微笑,


    “那位小爺醒了?”艙門外忽然傳來詢問,嗓音柔和,小花兒一聽就認出是昨夜那位白胖子。果然,門聲一響,胖而圓的一個肚子先冒了進來,隨後是胖而圓的一顆腦袋,臉上帶著溫和的笑,


    “今天看上去氣色好了很多呀,小七,你的療法見效。”胖子豎起拇指,笑看著女兒,滿眼的寵溺。


    小姑娘斜睨了胖爸爸一眼,不知是好氣還是好笑,“那你當初還跟我搶著用藥?說什麽千年難得一見,咱倆歲數加起來才夠六十年,這千年的事情你當真知道?”她說得半嗔半怪,話裏卻帶著淡淡的溫暖。


    小花兒靜靜地看著,若有所思,


    “這僵蠶毒本就難得一見,中其毒而不死,恐怕真是千年都不曾有過一人,我可不是誇口。”


    小花兒心裏驟然抽緊,——那弩箭上淬的竟是當世四毒之一的僵蠶毒嗎?當真狠辣!他額上冒出細汗,心裏苦笑:他這個大毒梟運氣不小,現世四大毒物,他倒已經嚐試了兩個,——碧血蛭和僵蠶。


    那胖老頭兒暗察小花兒的神色,見他麵色如常,毫無異樣,不覺心中激賞,搓搓手,他上前幾步,咧嘴一笑,和唐怡如出一轍的黑亮眼立刻眯成一條線,


    “鄙人唐竇,傖俗商人一個,開著幾個小藥鋪,隨便做點小買賣。”


    唐竇邊說邊笑,臉上的小肥肉兒已經完全把五官淹沒,小花兒卻已經大驚失色,猛地撐身坐起,疼得額上的冷汗刷地滾了一臉,


    “您……您是……是唐門大當家唐竇……?”天塌下來好像也不及這個消息更震撼。


    “正是鄙人,不才,不才。”胖唐竇還在嘻嘻笑。


    唐怡用指頭捅捅他的胖胳膊,轉頭看向小花兒,“……咳咳……他是我家老大……我們確實姓唐……咳咳……我行七……是唐小七……”


    哐當一聲,小花兒頭暈目眩地撞在了艙板上,唐竇和唐怡全都收了笑,上前給他揉著撞出一個大包的額角,小花兒抖著手,指定了唐怡,星眸圓睜,“……你……你……你……你是唐小七……那……那……那……那亦嫋是誰?”


    “——亦嫋?”唐怡和她的胖爸疑惑地呆看著小花兒,“——是誰?”傻問著。小花兒急得手直哆嗦,指著那父女倆說不出話。


    唐怡一拍腦門兒,“亦嫋就是也是鳥嘛!可這‘也是鳥’又是何人?”——唉,說了比沒說還糟糕。


    ——也是鳥——也是鳥——!‘景生,記住我,我也是一隻鸞鳥。’驀地,小花兒閉上眼,覺得整個艙房都在旋轉。


    唐竇不急不徐地坐下,不急不徐地輕問:“你是說你曾遇一人,自稱唐七少,名叫‘亦嫋’?”


    小花兒睜開眼,點點頭,將唐亦嫋的樣貌形容了一下,唐竇沉吟半晌,忽地站起,轉頭看著唐怡,“你和家裏聯係,撤出蜀中,那裏是呆不下去了。”


    唐怡點點頭,紅影一閃,飄身離去。小花兒垂眸,凝神細想,繼而驀地抬頭,牢牢盯著唐門掌門,“那人是蜀王世子衛元嘉,小名鸞生,對不對?”


    唐竇讚許地看著小花兒,“花少俠當真警醒,應該就是那人了。”


    小花兒被他的稱呼嚇得一個激靈,趕緊更正:“唐掌門,我隻是坤忘山中一山童,不是什麽少俠,叫我小花兒吧。”


    “——小花兒——小花兒?也好。嗬嗬嗬……”唐竇的胖臉一掃陰霾,嗬嗬嗬笑著看向小花兒,小花兒卻覺得他的眼光好不銳利,一望之下,竟無所遁形,


    “如今那大蜀已盡歸南楚,他衛鸞生卻假冒我唐門之子在外招搖,能有什麽好事?我們此時不搬家又更待何時?”


    唐竇團團的胖臉上仍帶著七分笑意,說出的話卻異常鄭重其事,小花兒此時才感到一絲驚詫,唐竇乃江湖大家,掌管著一個龐大而神秘的幫會,卻和他坐在一起侃侃而談,態度誠懇,甚至隱隱帶著恭敬。又想起他剛才自薦時所說的什麽開著幾家小藥鋪,隨便做著點小買賣,不覺好笑:他那藥鋪毒死的人恐怕比救活的人還多,而他的‘小買賣’也是無法想象的天大地大呀。


    “小花兒呀,你不知道,咱們唐家世代懸壺濟世,以救死扶傷為己任,而且……”


    “——咳咳——”


    不知何時唐怡走進了艙門,一聲大咳打斷了她胖爸的胡言亂語,小花兒擦擦額角的冷汗,——真不愧是唐門掌門呀,謊話說得如行雲流水,麵不改色。


    唐竇回頭,一看是女兒,立刻眉開眼笑,笑得三個下巴疊在一起,“小七兒,我說得也是實情,自從你……你出生之後,咱們唐門真是行善積德了。”


    “早就該行善積德,他們六個不是還喜歡折騰?”唐怡捶了胖爸一拳,唐竇眯起眼睛當成享受,笑得非常自在如意。


    小花兒看看這位七少唐怡,又想起那個唐亦嫋,不知怎的,忽覺心酸,一個似雨後的陽光,一個似晴空中的陰雲,奇qisuu網卻都自稱為唐小七,


    “他們……他們六個折騰慣了。”唐竇無奈地搔搔頭,又巴巴兒地瞅著他的寶貝小七,“你把鴿子都放出去了,都寫明白了嗎?”


    唐怡點頭,走過來,遞給小花兒一碗綠豆湯,湯上點點金黃,竟是桂花,可此時正是端午時節,哪裏來的桂花呢?


    “你端著碗,我喂你。”唐怡坐下,拿起勺子喂他。


    小花兒訕笑,——當真是心思靈動的小姑娘,他一臂受傷,一手端著碗,想抬手拒絕都沒有可能,隻好乖乖地張嘴等著她喂。


    “這是糖桂花,並不是你想象的什麽金貴東西。”小女孩大眼睛撲閃撲閃,像是猜到了他的心思。


    “可這色澤,香味卻絕不一般。”那馥鬱的花香好似綻放在口中。


    胖唐竇嘿嘿一笑,捋了捋女兒黑亮的長發,“那可是我家小七兒的不傳之秘,絕妙,絕妙呀!”


    他那得意欣賞的模樣好像不是在說糖桂花,而是什麽精研出的絕世毒藥。


    “老大,你怎麽好像在說他們六個的瓶瓶罐罐?”唐怡靈動的眼睛骨碌一轉,睃了他爸一眼,


    “哪裏,哪裏,他們的那些個小把戲哪裏能和小七的糖桂花相提並論。”


    小花兒一邊吃著綠豆湯一邊看著他們父女逗趣,覺得心裏暖洋洋的,好像天大的困苦也不在話下了。心裏悄悄琢磨,總覺得這個十來歲的小唐怡似曾相識,但又印象模糊,


    “對了,小七,你有沒有囑咐他們把小花兒他老爸也接來?”


    唐老大一句話直把小花兒嗆得一哆嗦,嘴裏的綠豆湯差點噴射而出,他趕緊囫圇吞下肚,再次星眸圓睜,


    “……我……我……我老爸……你……你……你認識我老爸?”


    唐怡暗暗搖頭,好好的一個俊俏少年,再和他們父女呆下去,真的會變成結巴。


    唐竇不知從哪裏摸出一把小紙扇,刷啦一聲打開,胖手指頭一搖,扇了起來,搖頭晃腦地說:


    “認識……自然是認識……故人也……”說著就站起身,扇著折扇,顛著步子,一搖三晃,肥肉兒亂顫地走了出去。


    唐怡側眼看著,更是大搖其頭,但臉上的笑容卻如此開心寬縱,不像是女兒看著父親,倒像是一個老師看著耍寶的孩子。


    “唐……唐怡……你……我……我們……”小花兒看著唐小七的神態,表情,越來越覺得眼熟,同時,他也越來越覺得自己有可能變成結巴。


    “我們呀……也是故人……你不記得了嗎?”唐怡說著就拿起空碗,站起身,——男性好像就是比女性遲鈍,當初在星屋裏,那個神仙司長不是也這麽認為嗎?


    “——啊?故人?”


    小花兒還在皺眉苦想,那小唐七已經翩然離去,“等你的傷養好了,咱們再敘舊吧。”清清潤潤的聲音消失在艙房外。留下一室的陽光,斑斕地舞蹈跳躍。


    第二卷:為你,攬長風,牽星飛翔! 第二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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