坤忘山中,一日一景,此時春光已老,帶風伴雨如馳驟,吹盡繁紅。夏馨來臨,卻不問春逝何苦匆匆,隻有少年愁春老,那愁也隻是,人間有。


    時近正午,初夏的陽光變得有些霸道,雖時有暖風穿林而過,氣溫已漸漸升高,小花兒和阿鸞走在山林裏,簡直是揮汗如雨。


    “鈴鐺兒,你快回去吧,家裏還有一個美人兒等著你照應呢。”


    小花兒揮揮手哄著鈴鐺兒,一邊叮鈴鈴地吹著口哨和它說著悄悄話,不惟是叫它盯著老花別真的一醉不起,小花兒每次出行最牽掛的還是他爹。這次離家時間恐怕會比較長|奇-_-書^_^網|,歸期遙遙,他邊走邊在心裏一步三回頭,但願老大能安然自處,但願他能解開所有的心結,再世為人。


    阿鸞跌跌撞撞地勉強跟在小花兒身後,早已累得氣喘籲籲,他卻偏憋著口氣,不肯認輸服低,無論如何不能讓小花兒瞧扁了自己。抬袖摸了把汗,眼前的萬點陽光明晃晃地好像已化作炙烈的光雨,兜頭蓋臉的砸將下來,他隻覺頭暈腦脹,胸裏像塞了團布,憋悶得喘不過氣,


    “阿鸞,你還好嗎?”小花兒忙問,早已察覺身後的異常,他眼觀六路,耳聽八方,又要哄撮忙乎鈴鐺兒又要顧及阿鸞,卻並不覺得繁亂,小花兒隨手撿起一根粗樹枝,將枝椏削斷,遞給阿鸞,“拄著這個,能省點力氣。”


    阿鸞剜了一眼那隻有老朽們才用的拐棍,倔強地搖頭,根本不欲接,可好死不死地正於此時腳上絆到一塊石頭,一頭向前方栽去,小花兒敏捷地回身抓住他,順勢將大樹枝塞進他的手裏,“別逞強了,還是用這個吧,能走得穩當點。”


    阿鸞勉強站穩,大窘,趕緊從小花兒的扶持中掙脫,漲紅著臉,死咬著牙,一瘸一拐,拄著樹棍子往前挪,鈴鐺兒見他走得吃力,明麗的小臉兒上汗水已將頰邊的碎發浸濕,不覺憐惜,啾啾叫著就要飛上他的肩膀,卻被小花兒一掌拍開,“鈴鐺兒,快別添亂了,你沒見阿鸞已經難以支撐了。”


    阿鸞一聽,更是羞氣無奈,他抬頭狠狠瞪著小花兒和胖鈴鐺兒,心裏咬牙切齒,卻實在無力再開口反擊了,——等著,小花兒,等回到宮中,定叫你求饒!


    小花兒可不知這別扭人兒在心中暗暗策劃著什麽,他凝目看看天色,有點焦慮,一邊伸手趕著大鈴鐺兒,“快回去吧,鈴鐺兒,等走出這片林子,就到半山了,”小花兒偷瞄了一眼阿鸞狼狽的形狀,“那時恐怕天也黑了,你再不回去,爹要著急了。”


    鈴鐺兒賊亮的小眼睛一眯,咕咕咕咕哼叫了幾聲,頭上的羽冠顫動,輕拂著小花兒蒙著麵膜的臉,似是難舍難分,小花兒抬手輕輕摸著它的羽翅,“我去去就回,別急,你在家裏等著我,幫我照顧好老大和阿暖。”


    花鈴鐺兒晃晃腦袋,騰身飛起,七彩尾羽寶扇般展開,流光溢彩,小花兒衝它擺擺手,撮唇長鳴,那通人性的大鳥兒一飛三回頭地消失在皚皚流雲之中。


    ——去去就回?!阿鸞心裏冷笑,小花兒你想得倒美,等回到宮中,就是我阿鸞的天下,到時侯可不是你想走就能走,想回就能回的。阿浩肯定會喜歡小花兒,還有君翔,大家一起讀書玩耍,將多麽開心!阿鸞想到樂處,水紅的唇上不覺浮起了一絲笑意。


    “小花兒,你姓花,卻又是何名呢?”阿鸞忽然很想知道有關小花兒的一切。


    ——嗯?小花兒停頓了一瞬,‘景生,景生,景生……’他時常在夢中聽到別人如此呼喚,“我……叫景生。”他輕輕地說。


    “——花景生——”阿鸞喃喃複念,“倒也別致。我就叫你景生吧。”阿鸞略側著頭想了想,恬然一笑,——別人叫他小花兒,我卻偏要叫他景生。


    “……這……也行……”聽到‘景生’二字從阿鸞嘴裏說出,小花兒猛地怔住,有一絲恍惚,仿佛很早很早之前就曾聽阿鸞如此喚他。


    “——啊啊!蛇!”


    小花兒心裏正自迷蒙,忽聽耳邊阿鸞一聲狂喊,接著背上一沉,阿鸞已經神勇無比地竄上了他的肩背,雙臂死死勒著他的脖子,小花兒沒被他嚇死,倒是差點被他勒死。無奈地搖頭,小花兒背著阿鸞,彎腰從他的腳踝上解下一段濕滑的藤蔓,


    “是這條‘蛇’嗎?”他捏著那藤條在阿鸞眼前晃晃,阿鸞一開始不明所以,猛地將臉埋進他的頸窩,——他自幼最怕蟲蛇之物,此時麵色已然煞白,待到看清小花兒手指間捏著的不過是一條小藤,他的臉刷地一下子漲得通紅,窘迫不已地鬆開小花兒,小花兒轉過頭看他,見他正羞怒悲憤地猛踩著那條藤,


    “……咳咳……阿鸞……我還是背著你走吧,這樣能快點到今天的宿營地。”


    才一說完,小花兒就頓足,心裏暗叫‘壞了!’,後悔已經晚了,隻見阿鸞臉色鐵青地抬頭瞪著他,連眼圈都紅了,剛鬧了那麽大一個烏龍,他本就已經無地自容,此時又聽到小花兒如此言論,就好像是他拖了後腿,耽擱了時辰,這——這——簡直就是奇恥大辱!


    “……阿鸞……我……我不是那個意思……你的傷口剛剛愈合……哎……你……你等等我……”


    小花兒還在費勁地措辭解釋,阿鸞卻頭也不回地轉身繼續向前走,連手裏拄的那根棍子也丟在了一旁,——貴族們的自尊當真是非常矜貴呀。小花兒硬著頭皮,撿起那個樹棍,默默無語地跟在阿鸞的身後。


    可惜,阿鸞的倔強並沒有堅持多長時間,隻見那抹桃紅的影子,踉踉蹌蹌地走在幽暗的林間,一開始是腳步歪斜,接著氣喘如牛,繼而一跤摔倒,然後,就不省人事了。


    等他幽幽轉醒,發現自己已經伏在小花兒的背上不知走了多久,那脊背有點細瘦,有點顛簸,但卻溫暖而堅實,給人無限安逸的感覺,阿鸞貪戀這一刻的舒適平安,乖乖地趴在他的背上,一動也不動,小花兒聽著他呼吸節奏的變化,知道他已經醒了,心下歎息,——這隻小倔青鸞,如果剛才也這麽聽話,他們早已走到半山了。


    黑夜並沒因他們的延誤而放慢腳步,夜幕降臨,坤忘山中,古樹拔地參天,枝椏錯綜糾葛,一弦彎月高懸,斑駁的月色透過縱橫的枝葉灑下點點微光。


    “……景……景生……”阿鸞手抱雙肩,貓腰坐在篝火邊,臉撐在膝蓋上,雙眼警惕驚恐地環視四周,他輕聲不斷地叫著小花兒隻為給自己壯膽。因為他的拖累,他們沒能趕在天黑前走出林莽,阿鸞終於醒悟到自己有點任性有點蠢。


    地上千年積存的腐葉散發出潮濕黴變的惡臭,阿鸞用衣袖堵住口鼻,可仍然無法阻止臭氣隨著呼吸流入胸膛,比絕望更黑的黑暗包圍著他,無數雙獸眼卻似隱在暗中靜悄悄地等待,


    “……景生……景生……”阿鸞以為自己仍在喃喃低語,卻不料被衝喉而出的尖叫嚇了一跳,——那——那是他發出的尖銳叫聲?


    “——阿鸞,你怎麽了?”小花兒從重重黑影中鑽了出來,幾步搶到阿鸞身邊,一把將他攬在胸前,即使有那一叢熊熊的火焰,小花兒仍然覺得阿鸞全身冰寒,他抬手用力搓撫著阿鸞的雙臂,後背,一邊埋怨,“你怎麽不離篝火近一點,林子裏到了夜晚又潮又涼,你可千萬不能染上風寒。”說著就從背囊裏取出一丸藥喂到阿鸞嘴邊,“快把藥吃了,防止瘴氣入體。”


    阿鸞乖乖地把藥吞下肚,閉著眼睛靠在小花兒的懷裏,忽然覺得鼻子酸漲,這些日子他連遭劫難,受盡折磨,但多麽多麽慶幸,他遇到了小花兒,


    “景生,你今年多大了?”


    小花兒一愣,輕輕鬆開阿鸞,悶頭將剛才匆忙中撂在一邊的魚架在火上,“我……十二歲了。”


    竟比自己還小一歲,與阿浩同年,可為什麽自己總覺得他像兄長呢?難道這就是所謂的‘窮人家的孩子早當家。’?


    小花兒又從背囊中取出幾個小瓶,打開蓋子,將其中的粉末撒到烤魚上,阿鸞的眼睛頓時瞪大,“……你……你怎麽往魚上撒藥呀……?”這些天吃藥吃到頭疼,阿鸞一看見藥瓶子就嘴裏冒苦水。


    “這哪裏是藥,都是調料。”小花兒繼續著手裏的活計。


    果然,當火舌卷上魚身,一陣難以言傳的辛辣甘香騰地竄起來,撩得阿鸞直聳鼻子,“你竟然把調料瓶子放在藥架子上,你……”阿鸞嘴角抽搐,哭笑不得,真不知小花兒平時給自己吃的都是什麽藥?


    “這調料常常也能入藥,”小花兒將一個小瓶舉到阿鸞眼前,“這是薑黃粉,具有改善食欲,解毒殺菌,促進血行,祛散寒邪等功效,特別適合你現在食用。”


    阿鸞將信將疑地湊到瓶口上聞,一股苦辛的香氣竄入鼻端,鼻子一癢,——阿嘁!阿鸞打了個大噴嚏,他立刻舉袖掩住嘴,不好意思地看看小花兒,小花兒卻開心地笑了,“——這下好了,你大概是不會染上風寒了。”


    香氣愈來愈濃烈,和著煙氣氤氳上飄,阿鸞喉嚨滾動,不覺咽了下口水,——咕嚕一聲,小花兒聽見了,趕緊將烤得焦黃的魚從火上取下來,連著穿魚的樹枝一起遞給阿鸞,笑眯眯地看著他,


    “快趁熱吃吧。”


    麵對滋滋冒油,香飄十裏的美食,阿鸞再也顧不上矜持,他抓著樹枝,埋頭大嚼,因為太燙,嘴裏發出嘶嘶地抽氣聲。


    “阿鸞,你慢點,小心魚刺。”小花兒一邊繼續烤魚,一邊叮囑阿鸞,越來越覺得自己像他的奶娘。


    結果三條魚倒給阿鸞吃下去兩條,雖仍然覺得意猶未盡,阿鸞卻不好意思地抬手推開小花兒遞給他的最後那條魚,“你也吃點吧,今天被我連累壞了吧?”說著就側頭避開了小花兒不可思議的目光。


    ——嗯,有進步,這小鸞竟已學會檢討自己了。小花兒吃著魚,覺得無比甘香。


    晚飯後,小花兒將撿來的幹燥枯枝慢慢添進篝火裏,又用藥粉在篝火外圍畫了一個大圈子,“睡吧,阿鸞,明天還要走很長的山路。”


    阿鸞遲疑地在篝火旁躺下,頭下枕著包裹,剛要閉眼,卻發覺小花兒正在脫他的鞋襪,“啊……你幹嘛?”他一縮腿,驚疑地瞪著小花兒。


    “幫你把腳上的水泡處理一下,不然你明天就要人抱了。”


    說著小花兒就扳住阿鸞的腿,將他的腳抱在懷裏,用火燎過的細針慢慢挑著水泡,阿鸞開始還想掙紮,但一想今天自己的孬樣,深恐明天重蹈覆轍,就安靜下來,——冰涼的腳窩在小花兒溫暖的懷裏,說不出的遐意,睡意襲來,阿鸞慢慢閉上眼睛,一下子就沉入了夢鄉。


    第一卷:記得當時年紀小,你愛唱歌我愛笑。 第十二章


    第十二章叮鈴鈴鈴鈴……叮哩哩哩哩……,林中的鳥兒歡聲鳴唱,彼此應和,浸透了露水的晨風穿林而過,輕輕掀動著少年們的衣襟和柔軟的烏發。碎發絲絲縷縷地擦過臉頰,酥穌癢癢的擾人好夢,阿鸞不耐地微蹙著眉,堪堪從睡夢中蘇醒,他迷迷蒙蒙地半睜著眼,手在麵前揮趕著,


    “……去去……鈴鐺兒……別吵……讓我再睡一會兒……”阿鸞想翻個身繼續再睡,卻動彈不得,身子好像被扣在一個舒爽的巢裏,他一下子驚醒,低頭一看,一條精健的手臂正攔腰抱著他,他鬆了口氣,知道那是小花兒,可一轉瞬,阿鸞秀長的眉就又擰成了疙瘩,臉上隱隱沁出一抹霞色,薄怒微現,阿鸞從來不讓生人近身,這山童小花兒卻三番兩次地與他貼身而眠,當真……當真大逆不道!心裏一氣就忘了背後那令人動都不想動的溫暖懷抱。


    阿鸞伸手掰開小花兒的胳膊,卻赫然發現小花兒用腰帶將他們兩人綁在了一起,阿鸞頓時驚怒不已,臉上的紅暈一下子轉為赤霞,——這——這簡直太過放肆——而且——,他慌手慌腳地想將腰帶解開,卻越解越亂,到得此時才看清,他們兩人的腰帶緊緊相係,交纏在一起,竟難解難分,阿鸞又生氣又焦灼,不知怎的心慌得就像要跳出胸腔,他用力一扯,


    “……呀”小花兒輕哼一聲,醒了。


    阿鸞不敢再動,窘著一張大紅臉,死咬著牙,


    “……咦……阿鸞……你已經醒了…”小花兒朦朧地嘀咕,——阿鸞不是一向懶床,不到日上三竿,不會起身嗎?小花兒忘了自己昨夜為了守火,直到快天明才睡,所以此時天色已不早了。


    阿鸞緊緊閉著雙眼,眼睫微顫,繃著身子靠在小花兒懷裏,說不出話,心慌慌,神思思,也不知是窘迫還是惱怒?


    ——結縭——結縭——親結其縭,他竟這麽稀裏糊塗地和小花兒施衿結褵了。當世男風盛行,娶男妻者比比皆是,——但——但他貴為南楚太子,這種正妻婚嫁時才有的禮儀又怎能用在的身上?去年許君翔的大哥許君耀娶了右相家的小公子為正妻,他作為太子前去觀禮賀喜,就曾親見結縭的儀式,那當真是曼妙旖旎。


    阿鸞的腦子裏嗡嗡嗡地像飛進了一群彩蝶,斑斕的蝶翅掃過他所有神智思想,奇異地點亮了他的腦海,阿鸞目眩神迷地不停胡思瞎想,竟沒聽到小花兒的問話。小花兒見他一動不動,身體僵硬,以為夜裏他的傷情出了什麽狀況,急得伸手去摸他的額頭,阿鸞大驚,抬手去擋,卻被小花兒反手握住,“阿鸞,別動,我試一下你的體溫。”


    阿鸞臉上的紅霞倏地燒向耳際,冰玉似的耳廓,耳垂立刻暈染上一絲羞澀,……他……他和小花兒兩手交握,衣帶相結,當真是執手結縭的姿態。小花兒的掌心溫涼幹燥,他的手心裏卻急出一層熱汗。


    小花兒摸了一下他的額頭,看了看那燙紅的麵色,又捏了捏他的手,汗津津的,不覺皺起了眉頭,疑惑地問:“阿鸞,你不發燒呀?可為啥出了一頭的汗呢?你很熱嗎?手心燙燙的,你還想睡覺嗎?(小孩子困覺時都手心發燙。)”


    阿鸞聽得此言隻覺得兩眼發懵,心口憋悶,鼻子隱隱然已經歪向一邊,腦門青筋暴跳,他狠狠甩脫小花兒的手,“……你……你為何將我和你綁在一起……”忍無可忍,就無需再忍。阿鸞抖著嗓子發問。


    “自然是怕你滾到火堆裏去,你睡覺時可真不老實,翻來滾去的,不把你縛住,一下子就能燒著了。”小花兒邊說邊去解衣帶,剛才被阿鸞亂扯亂拽,竟越纏越緊,一下子難以解開。


    “……咦?怎麽回事?”小花兒喃喃自語,撐身坐起來,低頭擺弄著腰帶,阿鸞不得已,也隻能半坐起身靠在他的懷裏,與他頸項相依相挨,立刻就聞到那股飄飄渺渺清澈至極的寒香,趁著小花兒忙活腰帶沒注意,阿鸞深吸口氣,——啊,真是提神醒腦,剛才惶急得一團漿糊似的腦袋終於開了竅,阿鸞眸光閃動,再也不覺得慌亂,他踏踏實實地倚在小花兒的懷裏,——一下子找到了那個可以將小花兒永遠留在身邊的理由:將他作為選侍帶回家,如此,既報答了他的救命之恩,又解了這結縭之窘,更能一勞永逸地將他留在宮中,真真是一箭三雕!阿鸞明秀的大眼睛骨碌亂轉,嘴角微勾,淺淺含笑,——以小花兒的身份,太子正妃,良娣,良媛,甚至是九品的奉儀都不堪擔當,如果給他個選侍的名位,父王不會不準。


    “景生,你想不想和我回南楚?”阿鸞笑眯眯地問小花兒。


    小花兒手指忙碌,終於將最後一個衣結解開,鬆口氣,嘴裏含糊地回答:“我不正是把你送回南楚嗎?”


    小花兒從地上一躍起身,伸了個懶腰,拍去身上的枯葉,阿鸞睨眼打量他,慢吞吞地說:“到了臨州,你臉上那個麵具不能再戴,還要學習各種禮儀。”阿鸞在心裏暗暗掂量,——是一到臨州就讓他進宮,還是等他熟悉掌握了所有的宮廷禮節再宣他進宮呢?


    “你會不會想家,想你爹?”阿鸞繼續上上下下打量小花兒,像打量他翔鸞殿中博古架上的一件珍玩。


    小花兒將餘火踩滅,聽到阿鸞的問話,想也沒想就答,“我經常下山賣藥,我和我爹都習慣了。”


    阿鸞心裏鬆了口氣,明秀的眉眼笑得彎彎,——這就好,那個瘋瘋癲癲的花襲人是絕不可能登堂入室,進入東宮探望的,小花兒一入宮,恐怕和他爹就再難相見了。


    小花兒根本沒注意阿鸞古怪的神情,他從背囊裏取出牙鹽,轉頭叫道:“阿鸞,你怎麽了?一早上都愣愣怔怔的,快點和我去溪邊洗漱。”


    阿鸞一默,悻悻地站起身,和他一前一後地鑽進林子,心裏暗想:為何他明明身份低下,又比自己年少,卻事事照顧周到,自己竟毫無反抗拒絕的餘地?想也想不明白,隻好另做打算:等他進了大興宮,一定要請最嚴格的教導宮侍來訓誡小花兒,才能改掉他沒上沒下,隨便呼喝的壞習慣。


    洗漱早餐完畢後,兩人繼續趕路,林莽幽深,陽光穿透層層枝葉點點滴滴灑下,在他們的身上燃起濃碧的光影,嬉戲跳躍。


    “阿鸞,其實你不必擔心蟲蛇,我已經在你的身上衣上撒了蛇藥。”


    阿鸞一聽,扭頭不置信地瞪著小花兒,“……那……那你昨天不告訴我…”害我出那麽大醜,這句話阿鸞沒說出口,可在心裏已把小花兒狠批了一遍。


    小花兒暗笑,——告訴了你,你還能那麽輕易地被藤條嚇住嗎,……還能……還能那麽可愛地一下子竄到我的背上嗎?


    “阿鸞,我還是背著你走吧,這樣可以早點出林下山。”想起昨天背上那纖瘦,秀致的身體,小花兒到底沒忍住,強力穩住聲線,輕聲問,雖明知如此定會傷他自尊,但總比再在林中夜宿要好。


    阿鸞並不理睬,隻當沒聽見,一味咬牙向前趕,腳上的水泡雖已上了藥,可還是鑽心地疼,小花兒看著他痛楚辛苦又倔強的樣子,不敢再問,隻得陪著他慢慢向前趕。


    等他們終於出了古樹遮天的老林子,已是煙籠橫林,殘陽滴血時分,站在半山坡脊上,隻見蒼山起伏,連綿無盡,壯闊如海洋,小花兒拉著阿鸞,默默觀賞,——蒼天無語,江山如畫,熊熊烈陽西掛。


    阿鸞凝目看著眼前壯麗的畫卷,再微轉頭偷看與他並肩而立的小花兒,頓覺豪情萬丈,攜美同看江山,大抵就是指此情此景。


    小花兒哪裏知道他心裏轉著什麽念頭,手指著坡下一叢竹林,開心地笑道:“阿鸞,快看,那就是我們今晚夜宿的小廟。”


    阿鸞沒好氣地斜睨他一眼,心想:我在看江山,你在找小廟,咱們果然不是一個境界。


    小花兒攙著阿鸞,跌跌撞撞,連滾帶爬地下到坡下竹林裏,綠竹掩映,一角飛簷漸漸顯露,阿鸞心裏頓喜,像在沙漠中長行的人看到了燈火,自問:已經多久沒有住過一間真正的磚石房屋了?他打起精神,強拖著步子奔過去,到了門前,抬頭一看,卻大失所望,原來那不過是早已荒廢的一座破廟,今晚洗浴臥床的願望又落空了。但轉念一想,至少今夜有瓦遮頭,不用露宿野林了,不覺又感到有點寬慰。


    小花兒扶著他走進廟門,隻見大殿供台上坐著一位木塑大仙,才一打眼,小花兒就覺得氣悶,扭頭遠遠走開,服侍阿鸞坐在大殿的另一個角落,那裏的地上鋪著些幹草,看起來還算爽淨。


    “這是什麽廟?怎麽就廢了呢?”阿鸞好奇地問。


    小花兒看了一眼大仙手裏扯著的那根紅繩子,低頭坐在地上繼續收拾背囊,“不知道。”他嘀咕了一聲,心裏恨得直咬牙,——那個老家夥假冒月老,怪不得這廟會廢掉。


    阿鸞歇息了半晌,喝了水,啃了幹糧,又去屋外轉了一遭,好不擾攘,等他施施然回到大殿,自然要去向大仙問安,所謂——見廟就拜,神仙不怪嘛。


    阿鸞在爛蒲團上跪下,俯身便拜,忽聽身前頭頂上方傳來小花兒的訕笑,阿鸞大驚抬頭,卻見小花兒拍著大仙兒的木頭身子,正笑得不亦樂乎,阿鸞皺起眉頭,


    “景生,不得無禮,神仙會怪責的。”


    “就他——”小花兒抬手直指那大仙兒的木頭鼻子,果然有點歪,“我不怪他便罷,他還敢怪我?”小花兒咕噥著,也知道在阿鸞麵前不可說如此大逆不道之話,“阿鸞,神仙都忙得很,顧不上你我,咱不拜也罷。”小花兒又抬頭看了一眼那位大仙,分明便是天上浮遊城中星屋裏的那位往生司司長,沒想到十幾年不見,他就改任月老了。供台上的神仙老頭兒看見他,也分外眼紅,心想:要不是因為你這倒黴孩子,我又怎麽會被調換工作,這姻緣司的活計豈是好幹的?


    阿鸞一挑眉,大而明亮的杏子眼閃閃生輝,詫異地看了小花兒一眼,仿佛是怪他無理取鬧,仍是虔誠地拜下身去,再抬頭時,見小花兒還在嬉皮笑臉地拍打神像,不覺有些氣惱,“神仙們自然都是忙的,下界凡間的諸般事務都要他們操勞,你我隻需誠心,說不定就能感動上蒼。”


    小花兒又笑,哈哈出聲,——據他親眼所見,大仙們確實很忙,不是忙著和耶和華調換裝備,就是忙著和他的十二門徒比賽足球,因為太上老君醉心製藥,王母娘娘熱心種桃,他和蘇怡常以替補隊員的身份上場。——至於誠心,神仙們恐怕並無心髒,無心之神又怎能被有心之人所感動呢?


    笑著笑著,小花兒忽覺蕭索,唇畔的笑意漸漸隱退,隻餘一絲紋路漾出點嘲弄,“你既然知道他們沒工夫搭理咱們,你還拜個啥?你有那麽多誠心不如奮發圖強,幹點別的,倒比求神拜佛有用處。”小花兒慢慢走回棲身的角落,不再理會跪在神前的阿鸞。


    ——這個小花兒,竟敢教訓自己!阿鸞很不服氣,又想他不過是略識幾個字的山野村童,自然沒什麽見識。如何才能防備他以後不在宮中出醜鬧笑話呢?阿鸞有點為難。又抬頭看看坐上的大仙兒,那老人家喜眉笑目的似在跟他點頭,阿鸞越看越覺得恍惚,輕聲喊:


    “景生,你……也過來一起拜吧…”此時阿鸞已經看清大仙手裏褪色的紅繩,知道這是座姻緣廟,不知怎的,就臉紅心熱地想起了小花兒,他小時候也和阿浩,君翔一起玩過拜堂成親的遊戲,被乳娘撞見罵過幾次,還罰君翔跪過殿角,隻得就此罷休,現在再想起這件往事,倒覺得有一絲絲甜泛上心尖兒。


    阿鸞虔誠地俯身靜等,一邊在心裏默默祈禱,祈禱些什麽可又說不太清楚,就好象暮色裏神仙臉上的笑,感到了笑意卻朦朦朧朧地瞧不真切。阿鸞等了半晌又半晌,沒等到小花兒,抬頭轉身一看,不覺大惱,——那——那村童竟然倒在幹草上睡熟了。


    第一卷:記得當時年紀小,你愛唱歌我愛笑。 第十三章


    第十三章阿鸞一腔的綺思遐想全化作失落,呆呆地望著躺在幹草堆上的頎長身影,他懊惱的輕吸口氣,卻也無法可想,隻得訕白白地走過去在小花兒身側躺下,將睡未睡時,鼻端又聞到小花兒胸襟裏散發出的清芬,阿鸞唇角微彎,恬然睡熟。


    迷迷糊糊睡到半夜,清冷的夜風呼呼地刮過山林,吹入破窗,寒氣逼人,睡夢中的阿鸞本能地想往小花兒懷裏鑽,可背後溫暖的懷抱已消失無蹤,阿鸞落了空,正朦朦朧朧地暗自著惱,忽聽小花兒在他耳邊輕聲叫,“——阿鸞,阿鸞,阿鸞,”


    阿鸞實在困倦,睜不開眼,陡然間小花兒一把將他抱起,向前疾跑,阿鸞一下子驚醒,掙紮起來,小花兒一個沒抱穩,腳下一滑,他們倆同時摔倒在地,不等他們爬起身,就聽四周響起嘈雜紛亂的腳步聲,像無數的野獸奔行於叢林,小花兒拉著阿鸞跳起來,奪路要逃,卻已為時太晚,大殿裏密密麻麻湧進來無數人,早已將他們團團圍住,阿鸞大驚失色,掙紮著抬眼去瞧,隻見火把憧憧,照得大殿裏鬼影森森,眼前人影晃動,卻看不太清他們的麵目,阿鸞的背脊上倏地爬滿冷汗,那些大漢人人黑巾蒙麵,身裹帶兜帽的黑色鬥篷,瞧那行狀絕非善類。小花兒一把攬住他,將他護在懷裏,


    “主子,沒有旁人,隻發現這兩個小東西。”有人殷勤地報告。


    “讓我瞧瞧——”一個清脆的聲音響起,阿鸞和小花兒俱是渾身一震,那甘美脆嫩的聲音裏竟帶著說不出的戾氣。


    他們被人扯開,分別綁住手腳,拎過來,身前圍著的眾人紛紛散開,火把跳躍的光芒越來越近,阿鸞和小花兒抬起頭,火光耀目,他們半眯著眼,恍恍惚惚地看到一個纖巧的身影徐徐走來,看他的身高似乎隻是一位少年,再向上瞧去,小花兒和阿鸞都震驚地一下子睜大了眼,似乎從未見過比之更為怪異的裝扮,——那人——他的臉上竟戴著一副黃金麵具,在火光的映照下,晶光閃耀。


    驀地,那人飄身襲近,伸手捏住阿鸞的下巴,凶狠地將他的臉轉向火把,“——絕色,絕色呀。”他咯咯笑著,似乎很滿意,又似乎很遺憾,“可惜上頭那位不愛美女,不然倒可以博他一笑。但這位妹妹細皮嫩肉的,如果剝皮剔骨,醃製成肉脯一定很美味。”他說著就咋咋嘴,似乎已經嚐到了阿鸞肉,阿鸞一陣反胃,額上的冷汗順著臉頰滑到下巴上,那人立刻甩手鬆開他,身後早有人捧上絹帕,他反複用帕子擦拭著帶皮手套的手,似乎非常厭惡手套上沾了阿鸞的汗。


    “歡顏,咱們幾天沒吃肉了?”他轉頭輕聲問。


    “主子,整十二天了。”一個柔婉至極的聲音在火把的陰影後響起。


    “那還愣著幹嗎?我可是很想嚐嚐她的嫩肉,不過,要把毛皮剝除幹淨,先放血,不然那肉腥騷得緊。”金麵人輕描淡寫地說著,聲音像銀鈴般動聽,就像在說宰殺一隻兔子。


    阿鸞背上的冷汗已將裏衣浸濕,粘膩地貼在身上,忍無可忍,他低下頭猛地幹嘔起來,小花兒著急,想去扶他,但雙臂已被人綁在身後,本來以小花兒的身手,完全可以趁亂逃出升天,但他不願丟下阿鸞,就隻能跟著一起束手就擒了。


    兩個壯漢扯起阿鸞就要走,那個麵具少年聽著他咳嘔的聲音,忽然趨近,一伸手向阿鸞襠下摸去,阿鸞大驚,想躲卻沒躲過,那隻戴著皮手套的手已經捏住了他的下身,


    “——啊哈哈哈,聽聲辨形,果然沒錯,是隻小雀兒。”少年縱聲怪笑,手裏輕揉慢撚,阿鸞渾身戰栗,臉,一下子變得煞白。


    小花兒在一旁看得清楚,不覺目眥欲裂,他狠狠地咬緊牙關,強迫自己不發出一點聲音。


    倏地,那人重又捏住阿鸞的下巴,把他的臉轉向火光,細細打量著,“把這隻小雀兒帶去送給那人,他必定歡喜,咱們也可得個彩頭兒。”


    身後兩人聽得吩咐,當下就要將阿鸞拉走,


    “慢著,你們就在這裏將他好好搜一搜,半夜三更,假扮女裝,倒有點蹊蹺。”麵具少年仍是輕聲細語,話裏話外卻透著說不出的狠厲。


    一個大漢伸手摸向阿鸞,“——滾——!”阿鸞驚喝一聲,大漢一抖,縮回手。


    “喲!嗓門不小呀,日後叫床肯定動聽,單就這一聲喊上頭那位就準會歡喜中意,歡顏,你去搜吧,別讓粗人碰他。”


    少年的話音未落,從他身後就閃出一個人影,阿鸞抬頭一見,立刻渾身發冷,那也是個十來歲的少年,隻是麵貌無比怪異,他光溜溜白嫩的臉上,沒有眉毛,其他五官雖然長得俊俏,卻全向下略斜,一副哭喪模樣,哪有半點歡顏。


    歡顏隻一晃就來到阿鸞麵前,小花兒見了暗暗吃驚,——好俊的輕身功夫!


    “得罪了。”歡顏低聲下氣地說,手,卻毫不客氣地在阿鸞的身上摸索起來,阿鸞一陣陣惡心,既驚且懼,非常擔心自己係在腰間的玉佩被他搜出來。


    此時,金麵少年卻轉身若有所思地看向小花兒,小花兒漠然地望著虛空,對他的虛張聲勢無動於衷,黃金麵具後的那雙眼睛閃動了一下,手已捏住小花兒的下頜,


    “這麽醜,瞧汙了我的手。”少年厭惡地說,剛要鬆手,卻又皺起眉頭,他的手指輕巧地點觸著小花兒的下頜弧線,小花兒覺得不妙,果然,少年鬆開小花兒,脫下手套,倏地,雙手急出抓向小花兒的臉,小花兒眼瞧他的雙手閃電般襲來,躲都沒躲,任他刷地一下扯去自己臉上的藥膜。


    “——啊——”小花兒周圍的人群發出驚呼,連正在搜身的歡顏和麵具少年看了都忍不住輕叫起來,煌煌火光中,那是如此皎潔殊麗的麵容!


    金麵少年像著了魔般,緩緩地伸出手,摸向小花兒的臉,他的手,在跳躍的火光下白得近乎透明,摸在小花兒的臉上,卻像滑膩的幾條小蛇爬行,說不出的詭異。


    “這才是真正的絕色,剛才那隻小雀兒送給上頭那位,這個嘛,留給我自己——”他輕言細語,無限愛戀地撫摸著小花兒的臉,麵具後的眼睛晶光閃亮,像同時發出了無數道細鉤子鉤向小花兒的臉“——你還有點膽色,竟不怕我,哈哈哈…有趣……當真有趣……”


    此時,夜風夾著夜雨席卷而來,呼呼簌簌地拍打著破敗的門窗,火光被風雨扯動,妖異地跳躍舞蹈,屋中眾人的影子也跟著在牆上地上扭動,說不出的鬼祟森然。


    “主子,搜完了,很幹淨。”歡顏媚聲回複,他放開阿鸞,返身站在少年的身後。阿鸞心裏卻萬分驚詫,——那——那枚玉佩呢?莫不是丟在了路上?


    “歡顏,你再搜搜這個——”少年指指小花兒,柔聲吩咐著,忽又反悔,“——不,且慢,這個由我親自來搜,”


    歡顏和周圍的眾人全都倒吸口氣,這位喜怒無常,陰狠無匹的小爺還從沒親自動過手呢,況且還光著兩隻手,為了他,連手套都舍不得戴了。


    少年滑膩的手遊向小花兒的腰,一摸就摸出那把灩痕,他將短刀攥在手中,拇指在刀鞘上輕彈,一痕碧水無聲地彈出落在少年的掌中,


    “——啊——”眾人再次驚呼出聲。此時,連被綁住的阿鸞都不禁叫起來,——那是——那難道竟是丟失已久的南楚神器——灩痕?他不敢置信地緊盯著金麵少年手上的短刀,刀身在火光下搖搖曳曳,正像是一痕碧波。


    金麵少年還刀入鞘,雙眼閃爍,抬起手再次摸上小花兒的腰,先揉複按,後竟鑽進衣內,小花兒死咬著牙,仍然不躲不閃,任他施為。


    隻一瞬,少年的手就遊出衣服,小指上勾著一枚玉佩,緊盯著小花兒的阿鸞見了,不禁‘啊’地一聲驚叫,少年轉頭看看他,再看看手指上那暖潤的一團微光,身子輕輕一顫,猛地趨身貼上小花兒,鼻子輕輕嗅著,麵具後的雙眼危險地微微眯起,


    “——哈哈哈,竟是天助我也,得來全不費功夫!”他撤身後飄,仰頭輕笑,“——青鸞呀青鸞,沒想到你我竟會在此地相見!”


    阿鸞大驚,以為他認出了自己,卻不料那麵具少年指著小花兒,輕狂地笑得正歡,“來來,歡顏,快來拜見南楚王太子明霄,小名叫青鸞。”


    歡顏鬼魅似的閃身而出,嘴裏發出吃吃的媚笑,永遠哭喪著的臉上卻毫無笑顏,他趨前作勢俯身一拜,“太子殿下萬安,歡顏這廂有禮了。”那聲線婉轉如唱戲念白。


    阿鸞,小花兒聽了齊齊飆出冷汗,劈裏啪啦地滴落額頭。


    “主子,那不是南楚東宮的信物玉鶴佩嗎?”麵具少年的身後又冒出一個聲音,冷森森的如一根根冰針,直往人耳朵裏紮,似要將耳鼓紮爛,阿鸞真想用手捂住雙耳。


    “笑語,你還算有點眼力,沒白跟著我。”少年曼聲誇獎,阿鸞和小花兒卻背脊發麻,世上真有如此的‘歡顏笑語’?這裝神弄鬼的金麵少年和那兩個活寶倒真是絕配。


    小花兒正在凝神默想,不料那深深拜倒的歡顏忽然發難,右腿橫掃,急如旋風,錯愕間,小花兒來不及多想,隻得拔身而起,擰著他的大漢都被他掀得一個踉蹌。幾個大漢一擁而上,將他撲倒,幾隻腳同時踩到他的背上。阿鸞驀地瞪大眼,眼裏一片模糊。


    “主子,他身上確有功夫,但奴婢眼拙,卻瞧不出出處。奴婢願意卸下這對招子。”說著歡顏竟十指成勾,疾向自己的雙眼抓去。


    “——慢著,”少年揚手向他麵上一拂,歡顏‘唔’地輕呼,雙手已被少年攥在掌中,“歡顏,留著你的招子,我還有用,等哪天真沒用了,再挖了去不遲。”說著,他就放開歡顏,走到小花兒跟前,用靴子尖勾起他的下巴,


    “堂堂南楚太子,美名遠播的青鸞殿下,竟然也有今天,嗬嗬嗬……老天有眼……笑語……我可真得好好賞你,看來你的消息沒錯,南楚真的丟了太子。”他略側身,腳一下子踩上小花兒的臉,反複在他的的臉上碾著,阿鸞眼中的淚滾滾而落,成串地滑下臉頰,他扭過頭,不忍再看,心裏卻有一個聲音不停不停地叫喊:——救景生——我要救景生——快救景生——!


    第一卷:記得當時年紀小,你愛唱歌我愛笑。 第十四章


    第十四章血,從小花兒的鼻子裏,嘴裏慢慢流出,又匯聚到一起,在他的下巴上開出一朵絢麗的血花,他的眼睛燦如寒星,冷無表情,直望著那不斷碾壓著他臉頰的腳,仿佛那並不是肆虐他的凶器而隻是不相幹的一枝拂柳。


    風狂雨急,破敗的門窗被無情地摧殘鞭打,呼啦啦呼啦啦發出一片尖利的嘯叫。金麵少年的聲音再次響起,在狂暴的風雨聲中顯得那麽清脆妖嬈,


    “——青鸞呀,你說,我要是給你喂一勺水銀,把你製成人身肉胎的塑像,給你父王送到臨州去,讓他把你擺在南楚明氏家廟裏,好不好呀?”少年拍拍手,咯咯地笑了,笑得那麽舒心遐意,他俯身盯著小花兒,“你的那些祖宗們就隻有個掛像和牌位,可你呢,能得個肉塑真身——”


    “——我是明霄!我是明霄!我才是南楚的明青鸞——!”阿鸞忍無可忍,他厲聲狂喊,身體猛向前衝,試圖擺脫拽著他的人。


    金麵少年扭頭一看,忽然來了興致,他的腳放開小花兒,轉身朝向阿鸞,用灩痕的刀柄挑起阿鸞的下巴,阿鸞拚命擺頭卻無論如何都無法擺脫那冷硬冰寒的金屬,


    “——嘖嘖嘖,你還真是個有情有義的小人兒,不過你也就隻能假扮個宮女,想扮太子卻沒那麽容易,你嘛——”麵具少年嘻然一笑,眼中閃過玩味邪魍的光“——你不過就是青鸞帳子裏的小伴兒,給他解悶兒暖床的玩意兒!”


    阿鸞聽著,隻覺羞憤狂怒,他的牙齒咬住下唇,一條血線緩緩流下;杏眼大睜,眼中幹澀炙熱,卻再無淚意;嗓子裏像塞滿砂礫,想喊卻發不出一點聲音。


    “瞧瞧你這委屈的小樣兒,我就讓你死個明白吧,你們說,他們倆誰更像太子呀?”金麵少年麵具後的眼睛掃向圍攏的眾人,那些人並不敢出聲回答,卻都低頭盯著地上趴著的小花兒,


    少年的腳踢踢小花兒的腰,“——他身懸上古神器灩痕,腰係太子印信玉鶴佩,”轉而又踩上小花兒的臉,“——他貌美如仙祗,且身懷異香,臨危不亂,遇敵不懼,遭受屈辱也不哭不叫,年不及弱冠,卻氣度如山。嘖嘖嘖——你自己說說,你和他,誰更像南楚王太子,你這小雀兒,以為我那麽好騙,會把你認作青鸞?”


    他的聲音輕飄飄的,像陣風刮過大殿,殿中的其他人卻立時覺得遍體生寒,


    “——不過,看在你對他如此情深意切的份兒上,我今天就成全你,讓你再最後和他呆一晚上,”他轉身看向那些大漢,“一會兒把他們倆扒光了,關到耳房裏去。”


    說著金麵少年就從袖袋裏取出一個小瓶,彎腰盯著小花兒,眼中的戾光已轉為妖冶,“你們南楚後宮,肯定沒有我這獨門秘藥,今天就讓你這小鳥兒長長見識,”少年的手扣住小花兒的下頜,巧勁一捏,將一粒藥丸塞進他的嘴裏,反掌在他下巴上一托,將藥送下小花兒的喉嚨,“——這可是千金難求的化功逍遙丸,既化了你身上的功夫,又能讓你這還沒長全的小人兒快活逍遙。”他停了一瞬,接著就嘻嘻哈哈地笑了起來,像是想到了什麽可笑至極的樂事,“歡顏,笑語,再過半個時辰,咱們就去瞧他們倆的活春宮,”接著,金麵少年又扭頭看著阿鸞,眼睛裏興趣盎然,“你要是真想救他,一會兒就讓他好好疼你吧,我這秘藥就是十歲小兒吃了,也能立刻成人!”


    阿鸞耳聞目睹他的惡行惡狀,隻覺毛骨悚然,此時全身都像被浸入冰潭,憤怒,恐懼,無措,羞辱,絕望,諸般情緒一起湧來,幾乎將他擊沉,他全身凍得簌簌發抖,臉上卻一片潮紅,腦子裏燃起的熊熊火焰已將所有的思維焚毀,隻恨不得將那個少年碎屍萬段。


    “——歡顏,給太子殿下鬆綁,至於這隻小雀兒嘛,”他用刀柄捅捅阿鸞的胸膛,“這隻仍然綁著,給他們一會兒添點樂子。這個綁扣結法奇特,徒手可是解不開的……嗬嗬嗬……”後麵那句話卻是說給小花兒聽的。


    “是,主子,隻是這青鸞……我怕……”歡顏見識過小花兒的功夫,有點忌憚,


    “歡顏呀,你難道是懷疑我這化功逍遙丸的藥效嗎?想不想也試一試呢?”少年的聲音更加輕柔,麵具後的眼睛虛瞄著歡顏,眸光裏染上了黃金的光澤,冷而炫目,那歡顏卻已經麵色發白,光潔的腦門上飆出一層細密的冷汗,


    “奴婢知錯了,奴婢死不足惜,隻是別糟踐了主子的藥,奴婢自己了斷。”歡顏說著就舉掌猛擊向自己頭頂的百匯大穴。


    金麵少年揮袖一卷,卸去他的勢道,狠剜了他一眼,“你是不是想早死早超生,好早早地離了我?”


    歡顏撲通一聲跪下,金麵少年身後的笑語也同時撲跪在地,他們的頭重重地磕在地上,卻再無一言。


    金麵少年伸開雙臂托住他們的手肘,一把將他們提溜起來,“別動不動就要死要活的,你們的命歸我,我留著還有用。”說著就轉頭瞪著眾人,“你們還等什麽?快把他們倆押到耳房去。我還等著瞧童子雞成人的大戲呢。”他的話音叮咚爽脆但語義陰狠,殿中眾人莫不心頭突突突地急跳不休。


    歡顏走上前三兩下就將阿鸞剝個精光,阿鸞雙臂被綁,無法以手遮羞,隻得彎下腰使勁並攏雙腿,但卻根本無濟於事,他隻覺四麵八方聚集而來的目光好似柄柄利刃砍在他的身上,令他體無完膚,連薄透的耳輪也燒得通紅,


    “……嗯……青鸞呀……你的眼光當真不錯……這隻小雀兒……皮色白皙,光可鑒人,倒是頭會見的最佳貨色,我都舍不得將他送人了……嗬嗬……”金麵少年圍著阿鸞慢慢踱步,上上下下地仔細打量著,還時不時地用刀柄劃過他的腰背,大腿,引起阿鸞一陣陣的痙攣。小花兒本欲上前用身體擋住阿鸞,但最後還是什麽都沒做,隻靜立在原地,他知道自己任何的舉動都會更加刺激到那個狠絕之人,都會使阿鸞更加難堪。


    金麵少年玩了半天,發現小花兒竟然靜默無語,表情淡然,不覺沒趣,他眸光一轉,伸手嘶啦一下扯開小花兒的衣襟,那閃露出的一片秀色已經令他目瞪口呆,他忽然後悔剛才的草率決定,他忽然很想掩上小花兒的衣襟,——那——那樣秀逸的美色應該隻供自己一人玩賞!但此時正是特別時期,他絕不能在手下麵前出爾反爾,萬不得已,他隻能高喊一聲:“都聚在這裏作甚?歡顏笑語留下即可,你們都給我到外麵警戒去!”


    殿中聚集的壯漢們都鬆了口氣,經過剛才一番擾攘,額上冒出的冷汗已將他們的黑麵罩黏在了頭上。眨眼的功夫殿中眾人就走得一幹二淨,隻剩他們五人相對而站。金麵少年猶豫了一下,還是走上前割斷綁著小花兒的繩索,利落地扯下小花兒身上所有的衣物,旁邊幾人一見都不覺驚怔地愣住,連阿鸞也忘了羞憤,大睜著一雙水眸,目不轉睛地盯視著小花兒,


    ——火把跳躍舞動的豔光下,小花兒比同齡男孩高挑的身姿更顯挺拔,全身的肌膚如杏乳般細致柔滑,纖薄的皮膚下透出一層暖金色的蜜光,脈脈閃動,極之甜美潤澤,勾人心魄,其他四人不由自主地吞咽著口水,恍惚的眼光都像長柄的勺子般齊齊探向那個美味的身體。


    小花兒麵對他們貪婪驚豔的目光,不急,不怒,不羞,不臊,身體自然舒展,凝立不動,仿佛端立於神殿之上的石雕,完美而靜謐。


    金麵少年好像都能聽到自己急促的心跳,他隱在麵具後的眼神變得更加幽暗曖昧,慢步走上前伸手撫觸著小花兒的肩膀,慢慢向下,向下,纖韌的腰線內收出一個完美的弧度,在臀上形成一個曼妙的小窩兒,拂過那個令人愛不釋手的腰窩兒,再向下——就是——就是——,金麵少年輕吸口氣,


    “——住手——!”旁邊的阿鸞怒喝一聲,這聲驚怒憂急的呐喊如此尖利竟把阿鸞自己也嚇了一跳,回聲不斷地在空曠的大殿中往返撞擊,形成新的尖嘯,不絕於耳。


    外麵把守的侍從聽到喊聲以為出了什麽狀況,紛紛湧進來觀望,一望之下全都呆立於門邊,好像一群瞬間成型的木塑石雕。


    “——滾!都給我滾出去!”金麵少年惱怒的大叫,閃身擋在小花兒身前,好像那是他的禁臠。


    眾人如大夢初醒,一哄而散,眼裏卻還朦朦朧朧地閃現著那個杏蜜色的美妙胴體。


    “主子,那藥怕是快見效了。”歡顏伏低頭,壓著嗓子提醒著。金麵少年身子一震,凶狠地瞪了歡顏一眼,轉而望著阿鸞,噗地笑了,笑聲裏殊無喜意,“瞧把你急得,今夜就再最後便宜你一次,”說著就瞄了他的下身一眼,“恐怕你以後再也沒有做人的機會了。”


    金麵少年微一擺頭,歡顏和笑語一齊上前將阿鸞和小花推進耳房,門,砰地一聲闔攏,門栓也隨即被死死地扣上了。


    小花兒立刻抬手擦去口鼻間的殘血,湊到門邊聽了一瞬,隨即閃身,來到阿鸞身邊,阿鸞見狀大驚,急向後退,腳下一滑,又因雙臂被縛,身體立時失去平衡,向後翻倒,小花兒眼疾手快地一把扶住他,


    “……你……你……你要作甚……”阿鸞拚命地躲閃掙紮,聽了金麵人的汙言穢語,阿鸞早已驚恐不已,此時見小花兒抓住自己,以為他藥性發作,迷失本性要對他施以暴行了。


    小花兒哭笑不得地攔腰把他扣在懷裏,湊到他耳邊輕聲說:“阿鸞,別怕,我沒事,那個藥對我不起作用。”


    “……那……那……那你抱著我幹啥……”阿鸞不僅聲音顫抖,他全身上下都打著哆嗦,像風雨中的竹葉,小花兒的裸體溫涼幹爽,骨肉勻稱,想起剛才火光下看到的誘人景象,阿鸞早已麵頰滾燙,心跳加劇,在他的記憶中,還從未被人裸身摟抱過,更何況……更何況是被景生。


    “我不抱住你,你豈不要亂竄亂跳,別動——”小花兒的聲音急迫而嚴厲,阿鸞嚇了一跳,停止了扭動,“我給你解繩扣。”


    見他安靜下來,小花兒趕緊鬆開他,俯身就著月光解繩扣,那個金麵少年誇口難纏的繩扣,在帆船玩家方景生手中簡直不值一曬,隻三兩下就解開了。小花兒抓著他的手臂,輕輕上下前後搖動著,阿鸞又要扭身掙脫,卻聽小花兒輕聲訓他:“別亂動,跟你說了那破藥對我沒用,你箭傷剛好,又被綁了那麽長時間,不幫你活動活動要壞事的。”


    阿鸞一聽,更覺羞窘,又想起剛才金麵少年關於誰是太子的評斷,阿鸞簡直有點無地自容,為什麽在小花兒麵前,自己總像個任性無知的孩子呢?


    此時,小花兒已經鬆開他的胳膊,奔到窗旁那歪斜欲倒的木櫃子前,他打開櫃門,在靠牆的擋板上摸摸按按,阿鸞揉著胳膊又護著襠,狼狽不堪地蹭過來,探頭一看頓時大驚,隻見櫃中開出一個大洞,


    “——快,阿鸞。”


    小花兒鑽進櫃子裏,一邊伸手拉阿鸞,阿鸞遲疑地跟進去,被小花兒一拉就進了黑洞,‘啊’的一聲,差點絆個跟頭。小花兒顧不上他,回身小心地掩上擋板,


    “——快快,阿鸞,他們可能馬上就會進屋查看。”


    小花兒邊說邊扶著阿鸞摸索著往前走,山洞裏漆黑一片,幸好有風陣陣吹麵,說明洞中氧氣充足,


    “……這……這是通向哪裏……”阿鸞既驚且怕,無盡的黑暗最強大,放大了他所有的懼怕。


    小花兒顧不得害怕,他摸索著洞壁,小心地往前走,“這暗道通向山下的東旺鎮,從東旺鎮再向東折三十裏,就是劍峽灣。”


    阿鸞死死抓著小花兒的手,心裏七上八下,“你怎麽知道,難道走過?”


    小花兒‘嗯’了一聲,他本來打算天亮後從這條暗道下山,省時省力,沒想到還沒天亮,就夜遇土匪了,


    “……這……這廟裏怎麽會有暗道……?”阿鸞是好奇寶貝,小花兒負責答疑解惑。


    “……這裏是……是個姻緣廟……廟裏的主持自然對姻緣比較有研究……”小花兒想來想去,不知如何向阿鸞解釋此廟和尚抄近道下山尋歡的典故。


    阿鸞顯然對小花兒的說辭困惑不已,但他腳下磕磕絆絆,一手被小花兒抓著,一手下意識地掩著下襠,累得氣喘如牛,已經問不出話了。


    小花兒鬆口氣,連拖帶拉,半扶半抱地扯著阿鸞向前急行。忽然,眼前閃過一道微光,小花兒和阿鸞全都怔住了,原來他們已經到了洞中的岔路口,洞壁上石縫間透進點點月光,他們隱約看到前方兩條岔路,一條平整筆直奇qisuu書,一條嶙峋彎曲。阿鸞本能地向平整的路上走去,卻被小花兒一把拉住,


    “慢著,那條路才是下山的路。”他指著嶙峋彎曲的那個方向。


    阿鸞‘啊’的一聲,趕緊收住步子,“……那……那這條呢……”他指指腳下。


    “這是通往西山王峰的,我也隻走過一次。”皺眉想了想,小花兒毅然拉著阿鸞走上平整的路線,


    “哎,小花兒,這不是下山的路呀。”阿鸞著急地提醒小花兒,


    “我知道,這麽走隻是為了迷惑那幫匪徒,他們若是追來,可能會猜我們走那條不平的路,我卻偏偏要走這條康莊大道。”


    他們剛走進那側山洞,就聽見身後遠遠地傳來嘈雜的人聲,阿鸞和小花兒驚得一跳,相握的手上立刻飆出冷汗,他們顧不上說話,拉拉扯扯地向前狂奔,可還沒有奔出多遠,就覺得背後有火光晃動。小花兒咬著牙,蹲下身,一下子將阿鸞背起來,貓腰向前跑,阿鸞這次倒很乖,抱著小花兒的脖子,伏在他背上,一動也不動。


    “你們這兩隻小鳥兒定飛不出我的天羅地網,還是快快停下……”遠遠傳來金麵少年清脆的叫聲,在洞壁間盤旋回蕩,像洞中陰冷的風般緊緊追隨著他們,震耳欲聾。


    阿鸞嚇得胳膊收緊,小花兒頓覺呼吸不暢,他用手拔著阿鸞的胳膊,輕聲安慰他:“阿鸞莫怕,他還在遠處,這隻是山洞傳音的效果。”


    阿鸞狠狠咬著下唇,已被咬破的傷口再次爆發銳痛,這種疼痛激醒了他,使他一下子感到萬分羞愧,危急關頭,總是小花兒幫他救他,而他,除了拖後腿就是瞎搗亂,既不機智也不靈活,更無過人的膽量,如此看來,他倒確無一國太子的貴重風範。


    容不得他自傷自怨,那個如影隨形般的脆嫩聲音已經越追越近,“我猜你們準是走了平坦之路,青鸞呀青鸞,你可別想和我玩花樣。”


    第一卷:記得當時年紀小,你愛唱歌我愛笑。 第十五章


    第十五章適才,金麵少年在耳房外聽到阿鸞驚呼連連,以為他們的春宮大戲就要開演,正心癢難熬,矛盾重重地在外等待,等了又等,卻等得沒了動靜,心裏咯噔一下覺得不對勁,飛闖進去查看,卻發現人去屋空,別說活人春宮,就是連根人毛也沒留下。


    金麵少年大怒,真是奇恥大辱,他還從沒被人如此愚弄過,不但他的威望,就連他誇口不已的獨家秘藥也全都成了笑話!急旋身兒一甩鬥篷,他大吼一聲,於是眾匪徒跳窗戶的跳窗戶,搜院子的搜院子,跑竹林的跑竹林,就差沒掘地三尺在屋裏刨坑了,隻有歡顏和笑語最靈醒,一看櫃子就覺得不對勁,跑上前伸臂一推,櫃子才挪開一角,就露出那個黑洞,三個人麵麵相覷,看來關鍵時刻,還是黑洞最實用。


    三個少匪先後鑽進山洞,有了火把的照明,果然行動方便,他們不一會就追到那個岔路口,


    “主子,你看——”歡顏弓腰低頭,請示領導。


    金麵少年一言不發,麵具後的眼珠滴溜亂轉,看得歡顏笑語直哆嗦,隻停了一瞬,他帶著皮手套的手向嶙峋山路瀟灑一指,“歡顏,笑語,你們去那裏。”然後,一擰身兒,他自己鑽進了平坦山洞。


    小花兒背著阿鸞,正昏天黑地地往前竄,忽然背後亮起火光,照亮了山洞,本能地感覺欣喜,卻立刻暗叫不妙,這可不是天使光明的指引而是死神慘碧的路燈。隻過得片刻連那少年‘咯咯咯’的輕狂笑聲都聽得一清二楚了,


    “——喲嗬,連跑路都不忘了帶上小情兒,青鸞殿下對他當真是情深意切,要是我,早把他甩下逃命去了。”


    小花兒知道他是要激得自己發怒自亂方寸,所以對他全不理會,一個黃臉兒黃毛兒的小孩兒,隨他罵去吧,可趴在他背上的阿鸞卻被氣得渾身顫抖,——定力!阿鸞痛恨自己為什麽沒有一點定力。


    小花兒雖然機智勇悍,但畢竟人小力單,剛才被踹倒在地狠踢了一番,現在又背著阿鸞,不免漸漸感覺吃力,而那個金麵少年,功夫了得,幾個起落,已經追至跟前,阿鸞把心一橫,暗下決心,隻要再落到他的手中,立刻咬舌自盡。


    小花兒一邊奮力疾跑,一邊心裏大喊,——完了——完了,竟然被這小妖怪追上了!他還想提氣前縱,卻不料那家夥一探手已經抓住了阿鸞的腳踝,阿鸞驚得狂聲大叫,就在此時,——喀啦啦啦,陡然傳來風化岩石脆裂的怪響,小花兒腳下發軟,猛地踏空,他根本來不及抓撓,就背著阿鸞墮下深洞,那金麵少年隻顧去抓阿鸞,一個不妨,也呼啦啦地被拖帶著掉進洞裏去了。


    小花兒隻覺耳邊風聲呼呼作響,眼前一片漆黑,好像從人間直墜入十八層地獄一般。阿鸞驚恐萬狀,但仍緊緊地攀著他,如此雖加快了下墜的速度,但小花兒卻奇異地感覺平安喜樂,心中並無缺憾,這一次遇難,雖可惜了阿鸞,但黃泉路上有他陪伴,卻也欣慰。


    “——阿鸞,不怕,不怕,我陪著你,永遠陪著你——!”


    在墜下萬劫不複前,阿鸞聽到的最後一句話就是:“——不怕,不怕,我陪著你,永遠陪著你——!”


    金麵少年剛一失足掉下深洞,手裏的火把就飛脫而去,他立刻雙腿連環急踢,雙臂向兩側撐去,希望能撐著岩壁借力上躍,但卻抓了一手空,身體不可控製地飛速下落,恐慌和絕望隨著尖嘯的風聲瘋狂地灌入他的身體,就在此時,他忽然聽到下方傳來小花兒的喊聲:“——不怕,不怕,我陪著你,永遠陪著你——!”金麵少年想勾唇冷笑,但終究做不到,嘴唇因失重和恐懼哆嗦著合不攏,心裏卻萬分清醒,知道這話絕不是說給他的,於是更加心冷如鐵。——永遠?都死到臨頭了,還許諾什麽永遠!


    飛脫而去的火把像顆流星,滑入無垠的墨黑,在那朵瞬間熄滅的搖曳微亮下,小花兒一眼看到撲麵而來的水光,明明滅滅,搖搖蕩蕩,——啊,有救了,小花兒心頭狂喜,深吸口氣,——撲通一聲巨響,水花四濺,他和阿鸞一起墜入深潭。


    當阿鸞看到那點水光時已為時太晚,他隻來得及閉上眼睛,閉上嘴,卻忘了深呼吸,他生長在南楚水鄉,本來水性極好,但事發突然,這大半夜又連驚帶嚇,於是,就方寸大亂,勾著小花兒不斷地下沉下沉下沉,巨大的水壓像隻千足怪獸,從四麵八方洶湧而來,無情地擠迫壓榨著他,貪婪地把他胸中的最後一口氧氣吞噬殆盡,阿鸞隻覺胸口劇痛,耳中不斷轟鳴,全身的力量一點點被水獸吸走,他奮力向上遊,但水流猛惡,不斷地將他卷向更深的波底,阿鸞知道自己終將不幸,他鬆開抓著小花兒的手,張開嘴,本能地想再吸一口氣,可吸進去的就隻有水,水,水——


    小花兒前世在馬來西亞海濱長大,絕對是如假包換的一尾浪中飛魚,從小就經常和姐姐,童舒一起潛水嬉戲,甚至和附件漁村的孩子們一起去深海挖鮑魚。對水,他有一種與生俱來的親切和眷戀。


    落水後,他並不與水流硬拚,而是節省體力順勢下滑,唯一的危險是緊抓著他的阿鸞,沒有章法的拖扯反而容易使倆人同時溺斃。他正發愁如何托住阿鸞而不是被他拖住,卻不料手中一空,阿鸞竟已放棄,仰麵墜入墨黑的水底,他秀麗的臉就像他赤裸的身體,慘白而沒有生命,他的長發,好像稠密的水草,在水波中環繞飄搖。


    小花兒大驚,展臂一探,撈住他上飄的長發,緊緊攥住向上扯,當阿鸞被扯得慢慢上浮時,小花兒從他的背後圈住他,拖帶著他一起向水麵遊去,但水流湍急,他們剛剛浮出水麵就又被奔湧而來的水波向前方衝去,小花兒一邊隨波逐流,一邊努力將阿鸞的口鼻露出水麵,幸好這隻是一條溶洞中的地下暗河,沒過多久,水勢漸漸緩和,小花兒終於拖抱著阿鸞爬上了石岸。


    他知道對溺水者來說時間就是生命,他將阿鸞仰麵平放,食指按在阿鸞下頜頸動脈處,發現他已沒有了心跳,小花兒驚痛交加,心髒霎時像被利箭貫穿,眼淚迸出眼眶,他來不及悲傷,仍咬緊牙關堅持施救。小花兒迅速抬高阿鸞的下頜,自己深吸口氣,再捏住阿鸞的鼻子,伏下身,口對口,一次次地將生命的氣息渡入阿鸞的身體,同時握拳猛力擊打阿鸞的心前區,以期能因此產生微量的電流,使他的心髒恢複跳動。


    “——不許死——我不許你死——你這個別扭的家夥就是死了,我也會去把你抓回來!”狂怒傷痛的吼聲在溶洞中不斷不斷地撞擊回旋著。


    景生自來到這個世界,從沒像現在這般對生命充滿尊敬和祈求,他反複地為阿鸞做人工呼吸,胸外按壓,近乎癲狂忘我,他本是個情願粉身碎骨,魂飛魄散的靈魂,此時,卻對生命無比希翼,——絕不放棄!他絕不能就這樣讓阿鸞年少的生命從他的指間溜走。


    不知過了多久,沉入無邊黑暗的阿鸞忽然覺得有一股股柔和的真氣湧進胸腹,衝壓之下,他不禁側頭大咳,一下子嗆出了好幾口水,胸腔裏仍然窒悶脹痛,像被車輪重重碾軋過,他試著勉強呼吸,立刻被胸前的疼痛擊潰,肺裏好似塞滿了尖利的砂石,每一次呼吸都令他感覺痛楚。


    阿鸞的雙眉緊蹙,長睫急劇抖動著輕輕睜開雙眼,看見的竟是小花兒涕淚縱橫的臉,小花兒一邊流淚一邊笑,什麽也沒說,隻是小心地將他圈進懷裏,緊緊摟著,好像抱著一個珍寶,阿鸞閉上眼睛,頭貼在小花兒的胸前,淡淡寒香,縈繞鼻端,聽著小花兒砰砰砰有力的心跳,阿鸞忽覺疼痛變得淡薄遙遠了,心中隻餘安逸祥和,他竟漸漸地沉入夢鄉。


    夢鄉卻並不夢香,莽莽洪水衝天而來,波濤怒吼翻滾,阿鸞在漩渦濁浪間顛沛流離,他拚命呼救,奮力劃水,但卻一次次被扯入波底,陷入更深的絕望,就在他忍無可忍準備放棄之際,冰寒徹骨的黑水中忽然飄來一塊浮木,他一把抓住,勉力爬上去,——啊,竟是溫軟暖和的一塊檀香木,手腳雖仍覺寒凍,但胸腹間卻是溫暖香馨的。阿鸞滿足地將臉也貼上浮木,隨波搖蕩,也許,攀著這塊浮木,他能逃出洪水,能等到父王的救援?阿鸞朦朦朧朧地想著,竟不知是夢還是真。


    阿鸞夢裏的浮木此時正艱難地馱著他,走在蜿蜒崎嶇的溶洞中,小花兒此時心急如焚,阿鸞自得救後就一直高燒昏迷,渾身不停地打著冷戰,再繼續下去,恐怕性命難保。可他倆早被匪徒扒了個精光,既無衣遮體,也無食果腹,更無藥治病,屬於一窮二白,最徹底的三無分子。


    小花兒背著阿鸞,順著暗河往前摸索,希望能盡快走到溶洞出口,一邊在心裏將天上諸神罵了個狗血噴頭,恨了個咬牙切齒!自從在碧潭邊第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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