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時節,金陽烈烈,還不到午時就穿透雲霧直衝上中天,照得山穀中金風細細,連鮮脆欲滴,蔓蔓無際的濃碧草色上都輕籠了一層金沙。


    小花兒揣著一罐子新鮮羊奶走進堂屋,卻見花襲人袖著本閑書,正搖頭晃腦地看得帶勁,


    “換過藥了?”他向裏屋瞄了一眼,轉頭問老花。


    花襲人搖了搖頭,墨發半遮麵,隻露出小截俊秀的側臉,不知正在吟誦哪句詩詞,根本就不搭理小花兒,小花兒見狀,氣湧丹田,他小心地將奶罐子放在桌上,一回手兒,搶去了花老大藏在懷裏的酒壇子,這個變故事起突然,連曬太陽曬得頭暈眼花的鈴鐺兒都嚇醒了,啾啾地叫個不停,小眼兒死盯著那個岌岌可危的酒壇子,


    “——花兒呀,不是爹不幫你,可這解鈴還需係鈴人,那隻小鸞還是你親自去伺候吧。”


    花襲人滿臉無辜,眼巴巴地盯著小花兒手裏的酒壇子,不禁喉頭滾動,小花兒一聽瀉了氣,他放下酒,悶頭坐在竹凳上,眼角卻瞄向裏屋,好像那扇單薄的門扉裏躺著的不是一個半大的孩子,而是——是——,他收回眼光,竟不敢再瞄,一邊心裏責怪自己,小小年紀,竟心思思地浮想聯翩,真是該打,小花兒提掌向自己腿上切去,


    “……咳咳……順其自然吧……那麽難為自己幹嘛?”花襲人清涼的話語及時挽救了他無辜的大腿,小花兒的臉上熱了,慢慢放下手,仍低著頭,可頭腦裏那個綺麗的影子卻無論如何都趕不走了。


    ——如此,如此心神不寧,遐想連連,怎麽去給他換藥呢?


    想了想,忽然問:“你有多久沒出過紅河穀了?”小花兒抬起頭,望著花襲人。


    花襲人一怔,眼神閃爍,“……有……有十……十來年了吧……”——那是一個仲夏季節,千裏迢迢,他把小花兒抱回這座山穀,就再也沒有出去過。


    “頭幾年,我們是怎麽過的?難為你把我養大。”小花兒仍然目不轉睛地盯著他爹,看到他雪也似的麵色變得更加蒼白,烏眉微蹙,不禁又想起花襲人剛才的話——‘聽天由命,順其自然’自己當初拚卻粉身碎骨,也沒有逃脫上天的擺弄,不聽天由命又能如何呢?但順其自然卻真是說說容易做起來難!


    花襲人扔下袖著的書,撐著頭苦笑,——不知是他把小花兒養大,還是小花兒支撐著他活到現在。他看了看桌上那罐子羊奶,苦笑變成了訕笑,——他當時也就是個十七八歲的少年,如何懂得照顧嬰兒,


    “要說咱們還是得感謝阿暖它外婆,要是沒有它的奶,你可活不到現在,那時你還和阿暖它媽搶奶喝呢。”


    這個典故小花兒早就知道,不覺也笑了,——他可能是命犯孤煞,前世今生都身世飄零,


    “若是叫你離開這紅河穀,你可舍得?”小花兒輕輕地問,不知是問他爹還是問他自己。


    花襲人心裏一動,略坐直身子,凝目看著小花兒,“有什麽舍不得的?咱爺倆本來就沒家沒業,去到哪裏算哪裏吧,就是……恐怕委屈了你……”


    花襲人抬手摸摸小花兒蠟黃的小臉兒,“因為要到山外營生兒,累你一天到晚糊著個殼子,可真辛苦。”


    小花兒拍掉他爹的賊手,嗬嗬笑了,“這可是我的獨家秘方,護膚保顏的草藥麵膜,可不是什麽人都能用的。”


    花襲人想想也笑了,亮眸微彎,還真是如此,小花兒那臉膜下的肌膚不知有多瑩潤細潔。


    這時,大鳥兒鈴鐺兒翩翩然地飛進堂屋,尾羽在陽光下劃過一道耀眼的彩弧,它蹲在桌旁,眷戀地看看小花兒,小眼兒賊亮亮,然後刷地伸開翅膀,出其不意地將那小酒壇子護在羽翼之下,咕咕啾啾得意地笑,小花兒看了哭笑不得,伸指彈它腦門兒,卻被花襲人飄袖撫開,


    “這麽可人兒的鈴鐺兒,你怎麽總欺負它?”說話間已將鈴鐺兒羽翅下的酒壇攬到了自己的懷裏,像抱著最知心的愛人,小花兒見了卻萬分難過,——勸君更進一杯酒,與爾同銷萬古愁!這酒——確能解憂否?穿腸毒藥都解決不了問題,搞得他前世今生,還在六道輪回裏踟躕,一杯黃濁又怎能消愁?


    花襲人的下巴抵在酒壇子上,衝裏屋歪歪頭,


    “那隻小鳥兒你打算怎麽辦?”


    小花兒苦惱地皺皺眉,聲音細若蚊蟻,“還真不太好辦,要是南楚的那位青鸞,就得送他過江,要是大蜀的那位鸞生,”小花兒茫然地瞊目瞪著虛空,“——若是那位公子,我還真不知道該把他往哪裏送。”嘴裏說著,心裏卻浮起一絲不舍,若真送走了他,自己怕是要有好些日子牽掛。


    這幾天去山下的村落,他似乎已經聞到戰火烽煙的腥氣,人心慌慌,謠傳不斷,說是南楚王師已奪下大蜀都城,連蜀王衛恒都已死於亂軍之中。


    花襲人猛地閉上眼,像是被正午的陽光晃了眼睛,長睫慌亂地閃動,——若是——若真是他的兒子,自己是該殺了阿鸞還是留下他?


    “——看年紀,應該是那隻青鳥。”小花兒靜悄悄地說,“丟了兒子,那明澗意還能奮勇征戰,攻城略地,真是位狠角兒!”


    這名字才溢出口,小花兒就閉上嘴,眼睛躲閃地看向門外,花襲人卻垂下了頭,——明澗意,那個蒼鷹般桀驁的男人,搗毀錦州城,踏平大蜀,是為了無暇?還是為了真顏?


    “——若他真是南楚的青鸞,”花襲人抬起頭,雙眼微眯,似是沉入了回憶,“——長得倒不像他爹,那麽明麗秀逸,比你還多了幾分豔色。”


    小花兒心頭微動,——阿鸞眉目春秀,但神情倔強,性子剛強,倒比他這個年紀的男孩兒霸道,想必是因為從小嬌寵,身份貴重。


    “我是個野小子,怎麽能和他相提並論?”


    小花兒聳聳肩膀,鈴鐺兒對這種說法卻很不以為然,它甩起尾羽,七彩流麗的光映上小花兒的眼眸,似愛撫又似讚美。


    又看了一眼那緊閉的竹門,小花兒凝眉,心裏一橫,說:“等他的傷好了,我就送他回南楚,咱們也得搬家了,住了十幾年也該挪挪地方了。”


    ——野小子?花襲人駭笑出聲,好像這是個荒謬之極的說辭,“……咱倆真是野到一塊去了,天大地大,咱們就做逍遙野人吧……”


    小花兒見他主意已定,倒覺得安心了,站起身,捧起奶罐子,臨出門時又回望著花襲人,“本來……我以為你會趁亂去趟渾水,沒想到你倒看得開……”


    這話從一個麵黃身瘦的少年口中說出,本應顯得怪異,但小花兒神態自然從容,並沒有半點老氣橫秋的感覺。


    花襲人忽然振臂而起,迷蒙的雙眼變得清明透亮,“——你要這花花江山嗎?你也想分一杯羹?”


    小小的花兒,懷裏攏著羊奶,眯眼笑了,“江山這碗羹我可吃不下,咱們不如吃我做的奶羹?”


    花襲人也笑了,笑裏藏著點俯瞰眾生的氣勢,一旋身,他神清氣爽地又坐回桌旁,袖起那本閑書,搖頭晃腦地念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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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草廬內室裏,阿鸞矜持地靠坐在竹塌上,玉白的臉兒上神情靜默,低垂的烏睫在眼下細致的肌膚上投下一抹濃影,他狀似已然入定,不肯向矮幾上看一眼,但是——咕嚕嚕,怪聲忽然響起,阿鸞白得透明的皮膚下倏地沁出一層緋紅,並迅速暈開,阿鸞懊惱地擰起秀眉,他餓癟了的肚子咕嚕亂叫,絲毫不理會主人正死端著架子活受罪。


    小花兒不說話,袖手站在塌旁,睃眼看著窘迫難堪,又饑餓難耐的阿鸞,心裏好笑,知道他是男孩兒後再端詳他,倒看出點明朗的氣度,隻是這心胸實在有點——有點涓介!


    矮幾上放著個粗陶碗,渺渺地飄出一股醉人的辛辣奶香,那味道如此奇妙,阿鸞費盡力氣才忍住不聳鼻去嗅,他無法猜透為什麽這幾種互不相幹的味道會混合在一起,並如此誘人,——咕嚕嚕,腹鳴如鼓,顯然他的肚子比他更希望知道答案,阿鸞本就心裏憋氣,此時更是氣上加氣,直恨不得將草屋搗出個窟窿好出了這口悶氣。


    小花兒看著他青紅不定的麵色,知道他就快撐不下去了,不由涼涼地說:“你要是為了剛才的事情絕食可就太不劃算了,你我都身為男子,看一眼又有什麽了不起?大不了我也讓你看看!”說著他就開始解腰帶。


    阿鸞聽了他的話,氣得快要暈厥,這是什麽狗屁不通的邏輯,眼角又瞟到他的動作,更是大驚失色,


    “……你……你要作甚……你……”驚餓交加,阿鸞的聲音抖成一片秋天的落葉。


    “——自然是脫了衣服給你看,這樣咱倆可就扯平了。”小花兒穩穩當當地說,手指已勾開了衣結。


    “……你放肆……我……我殺了你……”阿鸞杏眼怒睜,長眉上挑,把想了一上午的話喊了出來,忽然覺得心裏暢快,不再悶氣。


    “你要殺我也得等吃飽飯,養好傷再說吧。”小花兒的手攏住粗布衣襟,笑得特別純潔無害。


    “不過是一碗酥醪(奶醪),吃了也無損你的氣節。”小花兒保持著微笑,慢慢走出門,“公子慢用,吃飽了再生氣不遲。”


    阿鸞抄起那陶碗,恨得牙癢癢,直想將那碗摔在小花兒的後背上,但碗裏飄出的美妙香氣立刻俘獲了他的靈魂,——咕嚕嚕,咕嚕嚕,可恨的小花兒已走,他可憐的肚子更是不客氣地唱起了空城計。


    阿鸞杏眸微閃偷眼看看陶碗,隻見碗中盛著凝脂般白瑩瑩的酥醪,他不禁咽了一口唾液,所謂——大丈夫行事,不拘小節!阿鸞決絕地挺起小胸膛,——就吃下他這一碗酥醪,也不妨事,到時候,該殺還是要殺了小花兒!


    他又偏頭迅速打量了一下門口,寂靜無聲,一個人影兒也沒有,——啊哈哈,天助他也!阿鸞趕緊抓起粗陶調羹,狠狠地舀了一大勺酥醪送進口中,——唔唔!他陶醉地微眯起眼,頰上氣惱的紅暈已轉為淺桃,這可真是他嚐過的最美味的乳醪,一絲腥氣也沒有,口齒間蘊蓄著甘醇和辛香。


    ——撲楞楞愣,花鈴鐺兒記吃不記摔地又破窗而入,蹲在窗欞上,貪饞地望著阿鸞手裏捧著的陶碗,阿鸞擰頭狠瞪了它一眼,——這隻大色鳥兒,也需一並殺掉!它就是春光乍泄事件的始作俑者!


    花鈴鐺兒對阿鸞凶惡的眼光毫不介意,仍然癡戀地傻盯著他看,也不知是貪看美人兒還是貪吃美食?


    “——鈴鐺兒,那醪裏雖放了酒釀,但我還加了野薑汁,你吃了肯定嗚呼哀哉,都不用阿鸞動手了。”


    小花兒的聲音冰冰地從窗外響起,阿鸞聽得大驚,差點失手掉了陶碗,瞟眼去看,卻沒有看到小花兒,隻有鈴鐺兒一副欲罷不能的呆樣兒,阿鸞趁亂趕緊又吞下一大口,還是覺得美味無比,恨不得將舌頭也一起吞了下去,為什麽宮裏內膳處做不出這種味道?大鳥兒看著更是饞不可抑,它伸頭伸腦地躍躍欲試,


    “鈴鐺兒,你知不知道阿鸞要幹掉咱倆,你現在搶他的酥醪,必定死翹翹。”小花兒繼續在窗外不冷不熱地給鈴鐺兒下藥,阿鸞則緊趕慢趕地吞下最後一口,——死小花兒,死到臨頭了還嘴裏逞能!須知——為人要厚道,口下應積德!


    鈴鐺兒可憐巴巴地看看空了的陶碗,知道沒有了指望,噌地一下拍翅飛走,那姿態真是相當的絕望,


    “鈴鐺兒,我準你晚上陪花老大喝酒哈。”小花兒揚眉衝著半空喊了一嗓子,又懶洋洋地靠回草屋的牆上,“公子可準備好換藥了?”


    小花兒和阿鸞,一個在窗外,一個在窗裏,背靠背地貼在同一處竹牆上,晚春時節,清香的暖風透窗而過,吹拂著倆人頰邊的碎發,阿鸞覺得身子輕飄飄的,仿似一根羽毛,無所依托,——是因為酥醪裏的老酒釀嗎?——砰砰砰砰,寂靜的午後,他們似乎都能聽到彼此的心跳,後背上涼涼麻麻,酸酸軟軟,渾身的力氣仿佛都偷偷溜走了,隻剩庸倦遐意。


    “那我進來為公子換藥了。”小花兒知道時候到了,那鎮痛壓驚的藥效開始發作,現在可以為阿鸞換藥了。阿鸞張張嘴,想拒絕,卻啞口無言,——吃了人家的嘴短,更何況還要仰仗人家救死扶傷,這殺心且暫時收起。


    一天,就這麽有驚無險,擾擾攘攘地過去了,待到碧空懸明月,凝光悠悠風雲不起時,阿鸞躺在竹塌上,卻再無睡意,——都說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真應了這些天他所經曆的事故,他現在——住著的草廬,躺著的竹塌,穿著的布衣,遇著的人兒,似乎都已出世,與他的過往毫不相幹;他也不再是太子明霄,他隻是一隻青鸞,飛翔在一個神怪故事裏;神看一日如千年,千年如一日,他是誰?誰又是他?


    阿鸞越想越恍惚,竟不知今夕是何夕了?


    驀地,似有一縷輕歌飄進竹窗,那似歌似哨,悠遠明澈的曲調,飄飄蕩蕩,繞梁不去,阿鸞微閉著眼睛,聽得入迷,——是誰要離開故鄉?是誰的眼睛比太陽更明亮?又是誰在他離去後孤寂淒傷?——紅河穀,莫相忘,那是你的故鄉。聽得癡了,沉入夢鄉時,阿鸞的眼睫上一片濕潤。


    第一卷:記得當時年紀小,你愛唱歌我愛笑。 第八章


    第八章禹州城外少人行,旌旗無光日色薄,大戰過後,哀鴻遍野,明媚的春光早已惶急而退,鉛雲密合的天際浮蕩著滿滿的蕭煞冷肅。


    南楚中軍王帳中,一燈如豆,行軍簡榻上,武王明澗意側身躺著,他麵白如紙,滿額冷汗,隨軍禦醫正在為他包紮肋下箭傷,軍師劉季跪於塌旁,


    “王上,錦州,巴州,禹州已定,蜀王衛恒也已死於亂軍,世子元嘉失蹤,我們已拿下大蜀半壁江山,如今之勢——”


    劉季看看武帝極力隱忍的慘白麵色,將嘴邊的話又咽了回去。


    今日禹州大戰,蜀將鐵弓神箭張維於禹州城頭凝目彎弓,鷹羽長箭破風而至,貫穿層層護駕的盾牌,爆射入武王肋下。武王當真勇悍,他當即抬手掰斷箭杆,揚臂舉起精鋼弩弓,凝目對準城頭,勁風悲鳴,再看那張維,已頭頸中箭,血撒城頭!


    “蜀將錢烈已率禹州殘部取道坤忘山逃往西川,山高路險,恐有伏兵,不宜貿然進兵,巴,錦,禹三洲盡歸王上囊中,足以。”


    燈影明滅,劉季的聲音也甚輕淺,唯恐驚擾了武王。


    明澗意聞言微微睜眼,眸中利光閃動,半晌,“同叔,端午將至,咱們也該回朝吃粽子了。”說著他又閉上了眼睛,劉季心頭一鬆,接著,他的眉頭又緊緊皺起,“王上,太子至今下落不明——”軍榻上的武王身子猛地一震,療傷的禦醫‘啊’地輕呼起來,繃帶上立現一片血色,明澗意沒有睜眼,嘴唇微抖,呼吸急促,


    “……青鸞他……他……怕是凶多吉少……”


    這正是劉季敢想卻不敢說的話,他攥緊拳頭,骨節嘎嘎作響。


    “……父王……大哥不會有事的……不會有事的……父王……”


    一聲慘嚎響起,帳簾動處,剛滿十二歲的明皓攜風帶雨地闖了進來,看到武王的狀況他驚得楞在塌旁,淒厲的叫聲塞在吼中,憋出了滿眶的熱淚,


    “同叔——”


    武王仍然閉著眼,眼睫顫動,沒有理會明皓,劉季趕緊跪前半步。


    “——你去看看帳外誰在把守,斬!”


    一個輕微的‘斬’字出口,霎那間,將大帳中的空氣全部抽走,除了武王,人人都覺呼吸困難,窒息難耐。


    劉季起身,悄無聲息地退出了大帳,片刻後,帳外就傳來哀求討饒的叫喊,明皓撲通一聲跪下,拳頭塞進嘴裏堵住哭聲,臉漲得通紅,淚水四溢,瘦小的身子抖得像片枯葉。


    “這是個教訓,”明澗意擺擺手,揮退了禦醫,“教訓你魯莽草率,不知進退分寸,你身為王子,一行一止皆要謹慎,稍有差錯,便禍及萬人。”


    明澗意的聲音低沉寡淡,帶著無法言說的蕭索,俯頭跪在塌前的明皓更加驚惶,他所熟悉的父王,永遠意氣風發,勇悍無匹,從不曾如此意興闌珊。


    “……父王……”明皓抬頭,淚眼模糊地望著武王。


    “……你兄長走失,至今生死未卜,孤又重傷,此時最忌喧嘩,你雖年幼,也該懂得為孤分憂解愁,而不是一味吵鬧。”


    話說至此,明澗意已無力為繼,在敵我兩軍前,他靠著滿腔的霸氣,勇往無前,此時,塵埃落定,真氣蕩盡,他也不過就是一個重傷之人。


    “……你去吧……明霄的事……劉季和許將軍會照應的……你切莫多言……”


    明澗意雙眼緊閉,頭轉向裏側,燈光的暗影裏,他的麵容異常瘦削憔悴,深邃的五官便如被利刃雕刻過一般,明皓驚懼不安,身子仍然不停地戰栗著,他一向愛慕仰仗的兄長失蹤多日,雄健如蒼鷹的父王又身受重傷,他生命中的兩大支柱於瞬間轟然倒塌。


    明皓跌跌撞撞地掀簾走出帳外,晚風暮雨撲麵而來,他抬袖抹了把臉,勉強挺起胸膛,邁步走人雨中,——他要快快成長,保護大哥和父王!


    ********************


    大夏朝都城東安,日已將晚,驟雨才過還晴,宮闕外,綠水橋平,晚風裏,古台芳榭,飛燕踏紅英。


    內宮鹹安殿中,成帝華璃歪在花廊下的軟榻上,他腳邊的矮凳上放著白玉蛐蛐罐子,頭上的雕梁下吊著烏木鳥籠子,手邊的小桌旁還趴著個明晃晃的金錢龜,廊下的紅泥小爐上煨著一罐子藥粥,氤氳出一絲絲苦香,廊簷上早點起一盞盞紅絹紗燈,映照得光潔如鏡的金磚地燃了火似的迤邐而去,暮色四合裏,地上騰起的燭火微光襲上華璃的臉龐,竟透出一絲平日裏不曾有過的生機。


    “皇上,太傅王大人來了。”


    愁眉不知從哪裏冒出來,貼在華璃的耳邊嘀咕了一聲,華璃微闔著眼,纖長的睫毛閃動著,


    “請——。”


    苦臉貓著腰,用小蒲扇守著火,聽了這個‘請’字,立刻抬起頭,四處張望著,似乎真有點發愁。


    “不用收拾了,王大人,自己人。”華璃唇角輕抿,向榻裏窩了窩,並未睜眼。


    “我倒不是防著王大人,是怕咱太後來巡查,太後總疑心王大人哄撮著咱們玩兒。”


    苦臉兒其實是個喜眉笑目的小內侍,年齡也就十四五,心思卻極靈動。


    “你們尚在稚齡,當然要多玩兒。”


    一個洪亮的聲音從身後響起,苦臉兒立刻丟下蒲扇,臉上堆了七分笑,三兩步竄過去,


    “王大人來了,奴婢給您請安了。”說著就俯下身,拜了一拜。


    跟在王伯慶身後的愁眉,不覺皺起了眉,他懷裏抱著柄佛塵,頗有點仙風瑤瑤的模樣,最瞧不得苦臉兒巴結的做派。


    “愁眉,你愣著幹啥,還不快給王大人搬個凳子,上茶。”苦臉兒好像沒看到愁眉斜睨著他的目光,繼續大嘞嘞地吩咐著。


    愁眉聽了,更是不耐煩地對空翻了個白眼兒,——這小子仗著比自己年長一歲,平日裏處處指使編排,


    “愁眉,給王大人看座。”


    華璃也開口吩咐,一邊伸直腰,盤腿坐在軟榻上,倒像一隻小鳥躲在窩裏,他頭上半綰的髻兒早散了,冰玉冠歪在一邊,濃黑的發披垂在臉龐,肩背上,也抹上了點點金紅的光暈,更襯得他皎潔的麵容奇異的明亮。


    “也別麻煩,皇上賞我個錦墊兒,我就坐在廊下,倒風涼。”


    王伯慶晃著冬瓜腦袋,嘿然一笑,瞄了華璃一眼,竟被那抹明亮晃了眼睛,他本就不大的眼睛立刻眯成一條線兒,笑眯眯地逡眼瞧瞧叮鈴當啷雜貨鋪子似的花廊,回眸望望半夢半醒懶洋洋的皇上,不覺笑得更加歡暢,


    “皇上今天氣色祥和,不知又得了什麽樂子?”說著一彎腿就地坐在了錦墊下,他雖身子圓胖,行動倒頗敏捷。


    華璃一聽來了精神,伸手抄起矮凳上的蛐蛐罐子,“老王,你快來看看我新得的上將。”


    隨侍在側的愁眉和苦臉不覺牙根發緊,眼發花,這麽不倫不類的稱呼真是難為皇上叫得出口。


    王伯慶卻聽得眉開眼笑,他變戲法似地從懷裏也摸出個蛐蛐罐子,烏陶的質地,卻瑩瑩潤潤泛著玉光,華璃一見就挑眉立目地來了興致,立刻甩起一個錦墊扔在地上,身子出溜一下滑下軟榻,和王伯慶並排坐在廊上,


    “老王,你這看著不像凡品,”他將那烏陶的罐子舉至耳前,聳眉聽著,“怎麽沒有動靜?若隻是個啞巴蛐蛐,雖是好貨,可卻比不過我的上將了。”


    華璃有點失望地放下陶罐,王伯慶的冬瓜臉卻笑開了花,“皇上莫急,這不比不知道,一比嚇一跳呀。”他肥短的手指一下子掀開罐子蓋,華璃聚眼一看,不覺有點呆,烏陶罐子裏的蛐蛐體型中等,體色濃黑亮澤,竟比那玉潤的烏陶還要滋潤,明明是隻最上佳的將軍蛐蛐,但卻寂然無聲,隻見烏紗般的雙翅微微震動,卻不發出一點聲響。


    “皇上,請——”王伯慶一拱手,小眯縫眼兒裏靈光一閃。


    華璃獻寶似地打開自己的白玉罐子,一隻通體黑亮的黑頭將軍昂然挺立,它的沙翅震動,鳴聲低沉,一看就是極品。


    “這可是愁眉和苦臉守了三天,從廢宮牆根兒下的蠍子洞裏翻出來的。”


    華璃語調興奮,他冰白的臉上氳起淡淡的霞色,站在旁邊的愁眉和苦臉兒相視慘笑,——這掏蠍子蜈蚣洞可真不是好幹的活計。


    “好雖是好,但也要練練才知道。”王伯慶搖頭晃腦,三個肥肥的下巴一起跟著開心地搖晃。


    “練練就練練,還怕了你不成。”


    華璃拿起草簽子輕輕一撥,那黑頭大將就躍進了烏陶罐子,隻見它豎翅大鳴,以壯聲威,繼而張開鉗子似的大口,卷動著長長的觸須,身子陀螺般地旋轉不停,似是在尋找有利地形。而那啞巴將軍卻氣定神閑,凝立不動,倒顯得黑頭像個跳梁小醜,黑頭以為啞巴怯懦,遂呲牙咧嘴地頭頂腳踢,開始進攻,啞巴將軍不躲不閃,凝然中,隻一甩頭,嘴一張,雷霆一夾,不待華璃驚呼出口,那黑頭上將已被啞巴咬成兩截。


    “——啊,黑頭!”


    華璃,愁眉,苦臉一起驚叫,華璃是痛惜,愁眉和苦臉是哀歎自己命不好,黑頭戰死,自己又要開始掏蠍子洞了。


    那啞巴一腳將黑頭踢出罐外,仰頭挺胸,高豎雙翅,大聲長鳴,驟然而起的嘹亮鳴叫把華璃三人嚇了一跳,——敢情它會叫不是啞巴呀。


    “皇上——”王伯慶蓋上蟋蟀罐子,笑容微斂,“——蟋蟀都是靠鳴音求偶的,可想而知,這不善鳴叫的家夥是求不到的,他練了一輩子童子功,厚積薄發,最是凶悍,每次臨戰時,它既無須靠鳴叫樹威,嚇唬對手,也無須以靈活的身手伺機尋找敵人的破綻,它雖斂聲屏氣,卻往往一擊致命,並無多餘的花樣。”


    ——啪啪啪,從他們身後忽地響起輕輕的擊掌聲,眾人回頭去瞧,卻見衛太後端立在廊邊,臉上微微帶笑,正輕擊雙掌以示讚揚,


    “王大人好心思,連玩都玩得這麽有名堂。”


    王伯慶扶著華璃麻溜兒地站起身,俯身便拜,“臣見過太後,太後萬安!”


    “……母後……兒……”華璃被他娘抓了現行,心裏著實忐忑,臉上開心的紅霞也漸漸消退。


    衛無暇走上前,抬手撫上他的額頭,隨即眉毛微皺,——好像有一點熱度,她回身看了端午一眼,端午快步走過來,從袖中取出一個指頭大的玉瓶,


    “皇上,今天還沒吃藥粥吧?”端午問著,從瓶中倒出一粒淡褐色的藥丸,“先含服一粒定心丹吧。”


    華璃乖乖地張嘴含了,臉冰白得近乎透明,嘴唇卻透出一抹玫紫,王伯慶心裏一涼,——皇上聰穎早慧,但身子卻單薄得像個影子。


    衛無暇攬著華璃坐在軟榻上,指指地上那身首異處的黑頭,暖聲說道:“這個家夥禁不得激,草簽子一趕就蹦得老高,又喜歡大鳴大叫,虛張聲勢,卻落得這般下場。蟋蟀相鬥,從來都是一對一單挑,好比打擂台,小魚小蝦俱被淘汰,最後都是真正的王者對決,它們的榮耀也盡在於此。”


    衛太後的話緩緩道來,王伯慶聽得卻是悚然動容,——世傳——大蜀郡主衛無瑕穎慧無雙,看來確是不假。她的這一番教導可比自己的又棋高一招了。


    華璃聽得入神,凝目細想,渾忘周遭。


    “皇上,太後——,”王伯慶瞧瞧驟雨初雯後的天空,彤雲翻卷,金紅萬丈,“——雨過天晴,霞光普照,明天必定祥和,天晚了,臣告退了。”


    “王大人走好,那……那啞巴將軍……”


    華璃的眼光在他娘和王伯慶身上轉來轉去,心裏仍然惦記著那隻王蟀,


    “——王大人,”衛太後看看兒子可憐巴巴的模樣,不得已,纖眉微蹙,開口相詢。


    “皇上,臣已經放在那矮凳上了。”王伯慶一邊癲騰著胖肚子退出花廊,一邊提醒華璃,華璃一看,立刻喜笑顏開,那烏陶罐子可不就在眼前。


    “老王,謝謝你。”


    華璃一高興,忘了尊卑顧忌,衛太後暗中搖頭,端午則狠狠地剜了愁眉,苦臉兒一眼,弄得那兩個小家夥兒心有戚戚焉。


    望著王伯慶離去的方向,衛無暇點了點頭,心想:這王大人還真是朝中一寶,當初朝上不知有多少人攻擊他相貌醜怪,不宜為帝師,他卻不以為意,依然笑嘻嘻,從容以對。


    端午快步走過去查看藥粥,“是哪個小猢猻管的火?差一點燒焦了底。”


    苦臉兒一把將愁眉推了出去,“——是愁眉!”


    愁眉肩膀抽搐,卻仍然低著頭,抱著拂塵蹭過去,“端午姑姑教訓得是,愁眉知錯了,下次一定注意。”


    端午打量著眉清目秀的愁眉,又瞧瞧喜眉笑目的苦臉,沒再說什麽,苦臉兒卻悄悄地衝愁眉擠擠眼,心下感激,——愁眉麵目端麗,在內宮女官中一向得寵。


    端午小心地舀起一碗藥粥,放在幾上,用小蒲扇輕輕扇著,想想,就掩嘴笑了,


    “想這王大人身重體胖,卻曾帶著咱們皇上爬樹掏過鳥窩,下河摸過魚蝦,上房揭過禦瓦,也真怪難為他的。”


    端午是真心感謝,華璃由她從小抱大的,自然知道他成長的艱險,她隻盼著華璃快樂平安,讀不讀書卻是不打緊的。


    花廊上眾人想想王伯慶的行狀,再想想他一貫的行徑,俱都笑了,


    “你父皇當年力排眾議,請他做了你師傅,確是有眼光。”衛無暇端起藥粥,親自一勺一勺喂給華璃,“現在楚蜀鬧得不可開交,我們正好不聲不響,關起門來過咱們的小日子,把讀書,吃飯,穿衣,做買賣的事搞好,才是硬道理。”


    端午,愁眉和苦臉,都是衛太後心腹中的心腹,她訓導華璃從不避忌他們。


    此時,彤雲消隱,明月高懸,灑下清輝一片,天涯若比鄰,有多少人沐浴在這同一片清輝之下呢?


    第一卷:記得當時年紀小,你愛唱歌我愛笑。 第九章


    第九章明月出坤山,雲海蒼茫,月華如洗,連縱橫亙的萬仞峰巒間扯起一幕幕銀霧,好似銀河浣紗的織女們遺失的星紗,不知纏繞牽係著多少離人愁緒。


    坤忘山東麓,紅河穀草廬前的坡坪上,小花兒和阿鸞席地而臥,月之清輝融融拽拽,遊上他們的衣衫和烏發,


    “阿鸞,夜寒露重,你的傷口剛剛愈合,還是回屋去吧。”


    小花兒摸摸身下的竹席,已經有點潮濕,阿鸞卻不理會他,依然凝目向極遠極遠的天際眺望,——原來山中的月亮這般圓大,這般明亮,倒是在宮中從未見過的。想起父王,阿浩和君翔,阿鸞的心裏也似浮起了銀霧,迷迷蒙蒙的說不清是思念還是淒傷,


    “……小……小花兒……”


    阿鸞遲疑地開口,寂靜的夜裏,他的聲音尤顯清越動聽,蹲在樹梢上的花鈴鐺兒耳朵最尖,刷啦一下展翅飛了過來,小花兒聽了也心頭微動,這還是阿鸞第一次開口說話,竟比他的笑聲還要玲瓏。


    “……小花兒……我……想家了……想回家……”


    阿鸞輕聲說,小花兒一愣,忽覺心酸,如洗的月輝映進眼簾,——明月和故鄉,思來想去,離他都很遙遠。


    “——好,再過幾天,我就送你回家。”


    “可是臨州距此地——”阿鸞不知父王兵行何處,最穩妥的打算還是回都城臨州。


    小花兒聽了心下了然,——原來阿鸞真是南楚王太子明青鸞!那他應該比今世的自己年長一歲。


    “臨州距此地確實路途遙遠,它位於夏江上遊並臨東海。”


    小花兒喃喃自語,心中默想該走哪條路線送他回家,如今南楚武王已經攻至禹州,是否應將阿鸞直接送到軍中去呢?


    阿鸞聽了他的話,又見他沉默不語,心裏一下子瀉了氣,秀眉擰起,


    “……小花兒,如今……楚軍到了哪裏……”


    阿鸞終究沒忍住,還是問出了口,可話一出口,他就開始後悔,杏眸閃爍不知該望向何處,生怕小花兒身為蜀民,會以此相挾。


    “……好像……攻到禹州了……”小花兒轉頭望著阿鸞,他的臉龐在月光下更顯細致皎潔,“禹州離此地雖近,但兵荒馬亂,流民亂軍不斷,可能比去臨州還艱難。”小花兒覺得不能冒險帶著阿鸞穿越烽火線。


    ——啊!阿鸞眼睛一亮,唇角微揚,心中的銀霧漸漸消散,父王當真神勇,竟已攻下巴,錦兩洲!禹州是通往西川的最後一道門戶,他轉頭望向坤忘山西麓,神情非常想往,隻恨自己沒能追隨在父王身邊衝鋒陷陣。


    “阿鸞,我還是送你回臨州吧,”小花兒看著他驟然明媚的臉容,不禁有點恍惚,壓下心中的不舍,冥思苦想,總覺得此時迎著戰火去禹州非常冒險,“我們下山,走小路去劍峽灣,從那裏坐船往上遊走,如果連夜行船,五六天也就到臨州了。”


    阿鸞聽了,不敢置信地扭頭望著小花兒,一個十來歲的鄉野少年,為何卻有著如此細致縝密的思慮!可他畢竟年幼,終究難以信賴。


    “我從小跟著爹讀書,平時也都是由我下山賣藥,做些營生兒,所以,你無需擔心,我定能將你平安送到臨州。”


    小花兒看到他眼中驚異懷疑的眸光,立刻猜到了他的想法,連鈴鐺兒也在一旁唧唧啾啾地叫,好像是在極力證實小花兒所說的話。


    阿鸞將信將疑,垂下眼眸,暮春山中的夜風還夾著絲絲涼意,沁入肌膚,他打了個寒戰,抱緊雙臂,身上卻忽然多了一件單衣,還帶著暖熱的體溫和一縷輕淺到極處的暗香。阿鸞伸手,本想拂開小花兒蓋在他身上的單衣,手指剛觸到柔軟的衣襟就停住了,隻輕輕抓著,不言不動,靜靜地側臥在席上,他將頭埋在衣下,心裏卻起了一環環的漣漪。


    阿鸞忽地想起前些天自己曾對小花兒動了殺心,不覺麵上燙熱,既愧又窘,還混雜著驚疑不定,——小花兒幾次三番救他於危難,他本該知恩圖報,許給小花兒富貴榮華,但他貴為南楚太子,一向凜凜不可侵犯,實在難容小花兒的多次冒犯,更何況那花兒隻是長在山野,麵容醜怪,卻和他相處泰然,全無一點敬畏恐慌,甚至有時還對他口出不遜,倒比朝中許多貴胄子弟還要坦然。阿鸞的鼻端遊動著那縷清香,身上裹著那層溫暖,心也跟著變得鬆軟,雖仍有不甘,但還是決定對小花兒既往不咎。


    小花兒出神地看著月光下阿鸞瞬息變幻的表情,心裏輕歎,——難道這小鳥兒還在想著殺了他以洗恥辱嗎?古人當真涓介!他頗不以為然,訕笑著問:“阿鸞,你家裏還有什麽人?”


    阿鸞一聽,皺起了眉,家裏的人——那可就太多了,數也數不清,沒有一萬也有兩萬,想了想,答道:“……我爹……和我弟弟……”還是化繁為簡吧。


    當今夏,楚,蜀三國似乎在子嗣上都很艱難,夏文帝崩後,身後僅餘華璃一位皇子,南楚武王明澗意也隻有明霄,明皓兩位王子,而那個死無葬身之處的蜀王衛恒就隻有魏元嘉一位世子。


    坐在屋中竹塌上的花襲人微閉著眼,聽著孩子們在草坪上說話,心裏朦朦朧朧的,思潮起伏,他知道小花兒就要離開坤忘山了,他也知道這一別不知何時才能相見(奇*書*網^.^整*理*提*供),但那朵奇葩終究不屬於自己,天地浩大,就放他去飛翔吧。


    “鈴鐺兒——”花老大在榻上揚聲喊,嗓音出奇的清醒,他今晚竟沒有喝酒,“——鈴鐺兒,那個小花兒常哼的曲子,你再給我唱唱,今晚好月光,應個景兒。”


    鈴鐺兒對於當眾表演,有非凡的熱情,它立時興奮地拔地飛起,在空中打著彩旋,直將那彩羽舞成個花環,一邊嘴裏鈴鈴嚦嚦地鳴叫起來,阿鸞一聽就從竹席上坐起身,凝神細想,這分明就是那晚睡意朦朧間聽到的曲子,隻是鈴鐺兒的鳴聲過於尖利,反而不美。


    正自遺憾,忽聽身邊的小花兒低聲哼唱起來,與鈴鐺兒相應相合,無比婉轉清朗,——‘人們說你就要離開村莊,我們將懷念你的微笑……’,阿鸞緩緩地又躺回竹席上,似乎被這曲音縛住了手腳,如夢魘了般動彈不得,他目不轉睛地望著小花兒,隻見月光眷戀地親吻著他的眼眸,帶起點點螢光。


    ‘——你的眼睛比太陽更明亮,照耀在我的心上!’


    歌聲低回,在耳邊飄蕩,阿鸞聽得癡了,竟似要迷失在小花兒的明眸之中,全然忘卻他黃蠟的麵孔,及至聽到最後一句唱詞,他又驚訝不已,‘——要記住紅河穀,你的故鄉,還有那熱愛你的姑娘!’


    阿鸞雖年少,卻生長於波詭雲秘的深宮,已通人事,這曲詞淺白,他一下子就聽明白了,不覺羞窘,望著小花兒眼中迷離的眸光,不知怎的,阿鸞心裏一下子湧起酸苦痛楚,竟無法自處,他猛地將頭轉向另一側,不再看小花兒,——一個醜陋的山童,小小年紀,卻已開始想什麽‘姑娘’,真是死不足惜!阿鸞咬著牙,又對小花兒動了殺念。


    ——那個熱愛你的姑娘!小花兒想到國生姐姐,錯愛一生,他們到底誰辜負了誰?他可曾真的愛過遠然?小陽又可曾真的愛過他?——生無可戀,不如忘卻!但這難堪的記憶卻不肯消亡,穿越千年,直追到這個異世!


    ——那個熱愛你的姑娘!花襲人凝立窗前,雙眼穿透山嵐,月光,望向遙遠的時光,——那年江南,桂子飄香,長堤如練,真顏含笑走來,眼睛如星子般明亮!而如今——千裏孤墳,無處話淒涼!


    三個人,別有所思,各有所想,但卻都鬱結糾纏,難消難散。


    夜風凝露,阿鸞連著打了個寒戰,他因為生小花兒的氣,早將那件單衣拂到了地上,小花兒覺察了,撐起身子,“阿鸞,夜裏涼,我送你回屋吧。”


    不知怎的,阿鸞忽覺眼睛酸脹,風裏的寒露一點一滴的好像凝結在了他的眼中,他一聲不吭地爬起身走回草廬,看都不看小花兒,小花兒莫名地盯著他的背影,


    “鈴鐺兒,阿鸞是怎麽了?”


    那旋轉得頭暈眼花的鈴鐺兒,噌地一下飛上小花兒的肩頭,貼著他的耳朵嘀嘀咕咕,


    “——怎麽會呢?”小花兒邊聽邊露出驚詫的表情,“鈴鐺兒你別瞎說,為了個曲子裏的‘姑娘’他就要殺了我?”鈴鐺兒繼續和他耳語,小花兒卻越聽越稀奇,鈴鐺兒當真是天馬行空,想象力超強。


    鈴鐺兒見他不信,揮起翅膀,掃向他後腦勺,小花兒笑著飄身躲進屋,花襲人已經回了他自己的房間,小花兒仰躺在竹塌上,在上麵還留著點溫熱的體溫,小花兒依戀地蹭蹭,縮在榻角裏,他在今世能夠活命,全靠了這一點體溫,這小小的溫暖,對他來說——就意味著家。而今,他就要離開這個家,離開這一點溫暖了,外麵的世界,天大地大,他是否真的能夠適應?


    鈴鐺兒趴在他的肩膀旁,鳥喙敲敲他的臉,噗噗做聲,小花兒嫌癢,手一揮拂開它,“你別鬧,我先睡一覺,再去洗麵。”小花兒伸個懶腰,扯過被單蓋在身上,頭轉向裏側。


    花鈴鐺兒卻全無睡意,它的兩隻小眼兒賊亮亮的,緊緊盯著小花兒,“——花兒就要走了,它卻不能跟著去,山外的世界太凶險,”鈴鐺兒頭上的羽冠輕觸著小花兒的背脊,像是在為他催眠,“自從那個美人阿鸞來的這裏,花兒就整天頂著張黃臉,”大鳥兒的眼睛骨碌碌亂轉,“怎麽也得在他離家前再瞧瞧他的容顏!”鈴鐺兒主意已定,歪著腦袋靜等小花兒睡熟。


    阿鸞躺在裏屋的榻上,翻來覆去睡不安穩,夢魘裏一會兒見父王血染征袍,一會兒見阿浩悲哭慘嚎,一會兒又見夏江逝水滔滔,而他就在那血紅的江水中沉浮飄搖,阿鸞覺得心疼如絞,他猛地坐起身,抹了一把臉,卻覺滿手濕冷,不知淚還是汗?


    月光斑駁,支離破碎,阿鸞蜷在榻上,隻覺周遭黑影重重,比禁宮中的深宵更加難測,他猶豫再三,還是輕輕起身下榻,開門走到堂屋,他知道自他來後,小花兒就一直睡在堂屋的竹塌上,——也許,也許有小花兒伴在身旁能夠壓驚,因為對暗夜的恐懼,他暫時壓下對小花兒的氣惱。


    阿鸞走到塌前,一眼就看到鈴鐺兒縮頭歪腦地睡在小花兒的肩窩裏,鳥喙邊有團黑影,阿鸞心裏不忿,很想把它扔到窗外去,再凝目看向小花兒,不覺立時驚怔得愣在當地,就好似時光從此靜止,萬物消弭,除了自己砰砰砰急促的心跳,阿鸞再也聽不到任何別的聲音,——幽明浮動的月光,無限溫柔地愛撫著小花兒的麵龐,那是比月色更明澈的容儀,清輝昭昭,俊顏皎皎,雖尚年少,卻已具天人之姿。


    阿鸞失神地呆望著,心裏又氣又苦,又酸又麻,隻覺雙眼澀痛不已,和月光下的小花兒相比,自己雖被傳為當世三美之一,也不過就是容止整齊,略具豐儀,這個山野村童,卻原來是精靈神種!


    過了半晌,鈴鐺兒嘰咕一聲在小花兒的懷裏翻了個身,呆怔的阿鸞大驚回神,他抬袖掩住嘴,靜悄悄地走回裏屋,小花兒略睜開眼,複又閉上,濃睫微顫,重新墮入夢鄉。


    花襲人倚在另一側的竹門裏,沉默不語,月光明滅,他的臉色也陰晴不定,——難道,一切真的逃不過宿命?——難道,在未來,小花兒真的會逆天而為,情霸天下?


    阿鸞回到裏屋,遊魂似的在榻上直坐到天明,以往的那些榮耀,——父王的讚許,弟弟的依賴,世人的崇拜,一下子離他遠遠而去,他積攢了十三年的驕傲,於刹那間,變得支離破碎,而那個肇事者卻還在甜甜憩睡,一無所知!


    ——殺了他嗎?阿鸞驚疑不定,一介草民,容姿行止卻勝王子,還對他欺瞞隱藏,真正該死!


    ——但,那是張連月光都愛慕不舍的臉,少年阿鸞緊閉著眼,可眼前不依不饒,不停閃現著的還是小花兒的容顏。——殺,不舍;不殺,難消心頭之憤!阿鸞活了十三年,第一次遇到如此為難之事!


    第一卷:記得當時年紀小,你愛唱歌我愛笑。 第十章


    第十章小花兒躺在榻上,半夢半醒間,忽覺晨風拂麵,溫暖的陽光照在臉上,熱乎乎,癢酥酥的,小花兒忽地驚醒,他一彈身坐了起來,手往臉上摸去,轉頭處,一下子看到那張蠟黃的臉膜子皺成一團,丟在榻上,小花兒大驚,再一想,已經明白了來龍去脈,他剛要追出門找花鈴鐺兒算賬,一回眸,卻見阿鸞坐在桌邊,滿臉陰雲,神情怪異地盯視著自己。


    “……阿鸞……你……我……”


    小花兒的手指摸到臉上,光滑如絲緞,——這個花鈴鐺兒,幹的好事!不安地坐在塌邊,他隻覺得阿鸞凝視著的目光裏像燃起了火焰,直燒到他的臉上,心裏有點忐忑,麵上滾燙,張張嘴,卻納納不能言。


    阿鸞眼看著小花兒絕美的臉上透出霞緋,目光一凝,竟如鐵屑遇到磁石不管不顧地吸了上去,待到覺察,已不知呆看了多久,阿鸞心裏懊惱,一挑眉,厲聲問道:“你是何來曆,為什麽鬼鬼祟祟,以假麵示人?”


    小花兒初時見他雙眼冒火,後又兩眼凝滯,現在更聽他厲聲責問,心裏早轉了十七八個念頭,但不知怎的,麵對阿鸞,那些借口都變得無比荒謬,阿鸞氣惱的聲音裏竟帶著一分委屈,三分傷心,細細品味,那委屈和傷心還似多於氣惱。


    ——唉,他和老花的行徑看起來確實非常鬼祟,也難怪這位小貴人生氣懷疑。可他——為什麽傷心?


    “——阿鸞”,一個懶洋洋的聲音忽從另一側竹門邊響起,小花兒立刻鬆了口氣,關鍵時刻,還要老花出馬,


    “——阿鸞,你又何必疾言厲色呢,”花襲人慢步走來,氣定神閑地站在桌旁,俯視著阿鸞,阿鸞忽然覺得背脊發麻,胸口發緊,花襲人的目光看似溫和,但卻變幻莫測,“你在南楚,總聽說過蜀王好男色,男兒急走避的典故吧?”


    阿鸞白皙的臉上,騰地飛起紅雲,蜀王衛恒荒淫無稽的惡名早已傳遍天下,——因為蜀王‘以身作則’,所以川地龍陽風盛,民間常有男孩兒被人販子偷搶拐賣之事,就連南楚也深受其害,平民人家的漂亮男孩多有丟失,以致父母常以此事警戒嚇唬自家子弟。


    花襲人眼看著阿鸞的麵色紅白交替,眼珠一轉,接著喟然長歎,“——你看,我就是個沒用的廢物,全家老小就指望著小花兒出山幹活兒維持生計,他若不喬裝改扮,恐怕——”大鈴鐺兒不知何時聽到風聲,知道自己闖了大禍,它閃閃爍爍地飛進了草廬,低頭認罪般地趴在榻上。阿鸞看看頹廢地盯著他的那一老,和趴著的這一小,再瞅瞅容顏如畫的小花兒,不覺泄氣,——一個村童,長成這般模樣,確實是禍不是福呀,但為什麽花襲人沮喪的聲音裏透著深深的悲哀和無力,好像剛才的一番話已經抽去了他全身的力氣。


    阿鸞來不及深究老花陰鬱的神情,他的眼睛又瞟到了那個麵膜,“——可這麵具薄如絹紙,莫非就是江湖傳說的人皮麵具?”阿鸞嗓音發顫,手指遙遙地對準那皺成一團的‘人皮’。


    這次連小花兒也要長歎,——難道鈴鐺兒的想象力還不夠強大?——還是金庸大俠並不是杜撰?連身居深宮的太子殿下都開始妄談江湖了。


    “這還確實是一種‘紙’,一種草藥和樹脂混合特製的麵膜紙,帶上能遮麵也能養顏。”小花兒咧嘴笑了,兩根手指小心地夾起那多用途的‘紙’,舉到阿鸞眼前,“公子可願一試?”


    阿鸞嚇得急向後跳,不料‘哐當’一聲巨響,竟將竹凳撞翻,他的身體失去平衡向後倒去,眼看就要非常‘美妙’地摔個屁股墩兒,阿鸞大驚,額上騰地飆出熱汗,倏地,隻一瞬,小花兒已經伸臂一把撈住他,將他攬到榻上。


    ——啊,虛驚一場,阿鸞咬住下唇,暗自慶幸,可下一秒就又臉色發青,他猛地發現自己竟靠在了小花兒的懷裏,鼻端又聞到那縷清如冰雪的香氛,這次他十分十分地肯定香味正發自小花兒的胸臆間,那麽清冽雅淡,他很想湊頭去嗅,但終究不能也不敢,於是更加羞窘難堪,袖子一甩,阿鸞撐臂從小花兒懷裏站起身,卻不料一下子碰到新愈合的傷口,‘呀’地痛呼出聲,阿鸞臉色驟然一白,熱汗化為冷汗,他勉強靠在桌邊,一夜未眠,反複思量的惡果終現,他覺得兩眼發花,頭暈目眩。


    小花兒不知道他昨夜未眠,以為他的傷口出了狀況,也跳起身伸手想要查看,手指還沒碰到他的衣襟,就被阿鸞一掌拂開,


    “……村野騙子……別碰我……”阿鸞轉身,忍住鑽心的痛楚,‘大義凜然’地蹭回裏屋。


    小花兒再次感到莫名奇妙,他望著少年倔強的背影,腦仁兒隱隱發懵,明明疼得鑽心,卻還如此逞強!


    “……爹……要不……要不……你送他回南楚?”


    小花兒回頭問,卻不料花老大已經閃身躲進了他自己的房間,——小花兒輕易不叫‘爹’,隻要喊‘爹’,那必然是有要事相求,花老大不等小花兒的‘爹’字落地,就立刻走人,害得不明所以的花鈴鐺兒也急飛而起,慌不擇路地往竹門裏闖,結果匆忙之間,竟一頭撞在門框上,咕嚕一聲落在小花兒的臂彎裏。


    小花兒一腳踩住他爹飄飄的衣帶,“——哪裏走!花老大,一遇事你就跑路,你——到底是不是我爹?”


    花襲人頓住腳步,心下黯然:——我自然不是你的爹,但我卻一樣地疼你愛你,隻是這次,卻無論如何幫不到你了。


    “小花兒,人家不是往家裏撿金就是撿銀,隻有你別出心裁,撿太子!這是你的緣還是債,你自己去償還,我卻無能為力,隻是——”花襲人眉頭微蹙,轉身走進屋,“——隻是,你萬事需為自己打算,萬萬不可犧牲自己成全他人。”


    小花兒聽了心裏暗驚,晨風蓬蓬勃勃地湧進門窗,也撩動著他的心扉,他不懂花襲人為何如此小題大做,不過就是出山走一遭,月餘即歸,和緣,債,犧牲,成全,又有什麽關係?今世之人果然比較喜歡故弄玄虛。而且,——‘犧牲自己,成全他人’,這是多麽古老而不切實際的做法,——將自己獻祭後,就真能換得他人的幸福快樂?


    晨風也似不解,圍著他旋起一碧草木清香,小花兒輕吸口氣,跟著他爹走進屋,“我知道你輕易從不下山,自然還是我去送他,隻是我不想再耽擱了,明天就走吧,那隻青鸞,太難伺候,再呆下去,我恐生變。”心裏掠起一絲不舍,想拉住話音,卻終究讓那話衝口而出。


    明媚的晨曦伴著碧青的晨風照亮了小屋,花襲人望著眼前的小花兒,竟有一絲恍惚,——他此時還隻是個少年,再過幾年,又將如何美不勝收!


    “那把灩痕你帶上,還有——”花襲人毫不猶豫地從頸間摘下一條絲繩,遞給小花兒,“你把這個戴上,輕易不可示人。在路上,如遇不測困厄,或能得救。”


    小花兒接過來一看,見絲繩下懸著一枚指環,竟是罕見的墨玉,其色重質凝,紋理細膩,一條蛟龍首尾相連構成指環,小花兒合攏手掌,那微型玉龍竟似活了,在掌心中蠢蠢欲動,——真乃神品!


    小花兒猛地抬頭盯著花襲人,電光石火間,仿佛想起什麽,竟不敢置信,老花對他的驚異視而不見,隻微微一笑,“從此它就歸你了,我戴著也是廢物一個。”


    “……可我……可我……我……”少年的嘴唇翕動著,終究沒有說出心裏的話:——可我不過就是一個過客,今世的風雲變幻又與我何幹?


    “我們人人都是過客,既生於此世,就要活這一世,根本無法作壁上觀。”


    花襲人的聲音像重錘似的砸在小花兒的心上,——他既不能魂飛魄散,也不能死而後已,更不能作壁上觀,今生是否一定要償還前世庸碌無為,混混僵僵的債呢?


    花襲人掰開他的手掌,取起絲繩,將那條墨龍貼身掛在他的胸前,“幾年後,待你行冠禮時就可佩帶這枚指環了。”


    那條龍,不溫不涼,貼在胸口上,倒好似一環火焰,透胸而入,環住他的心,熊熊燃燒。


    **************************


    “——什麽?明天就走?”


    阿鸞驚聲問道,小花兒站在竹架子前收拾著那些瓶瓶罐罐,沒回頭,嗯了一聲。


    午後的陽光爛漫地闖進後窗,窗外響起小羊們咩咩的叫聲,天地眨眼間似乎換上了新裝,變得柔軟明亮。


    “……這麽突然……說走就走……我……”阿鸞坐在榻上,眼睛逡巡著整潔狹小的草屋,忽然覺得萬般不舍。


    小花兒背對著他,心裏一滯,阿鸞話中的不舍藏也藏不住,不禁暗歎口氣,——他雖是位少年貴胄,雖然脾氣怪異,但骨子裏卻真的有情有義,


    “你不是想家了嗎?你的家人一定也想你了。”小花兒淡淡地說,——想念過他的家人從來就隻有國生姐姐一個!


    “……我……我的傷還沒好全呢……”阿鸞動動肩膀,隱隱作痛,“你沒有將我治愈就要趕我走!你……你太無情了……”後麵這句話簡直就像是控訴了,但話一出口,阿鸞就後悔了,想抬袖掩唇,又覺得太著痕跡,急得漲紅了眼圈。


    小花兒聽了,並沒覺得古怪,他隻是覺得好笑,——這個任性的小鳥兒,竟然還倒打一耙了。


    “你家裏的條件一定比這裏好得多,到時候會有更高明的大夫替你療傷。”小花兒轉身走到矮幾前,將手裏的藥瓶放進包裹。


    “……可是……可是……”阿鸞漲紅的眼圈裏沁出點水光,他想說:‘可是我不要那些醃臢老頭兒碰我,我隻要你替我療傷。’但轉念一想自己剛才對小花兒的態度,這話就無論如何說不出口了,又想到日夜思念的征戰中的父王,年幼的弟弟,一時心潮起伏,百味雜陳,眼中的水光更盛,阿鸞再也說不下去了。


    小花兒收拾好藥,想了想又往包袱裏放了幾件換洗的衣服,轉眼一看阿鸞,正低著頭擰著長眉生悶氣呢,——這家夥,性子別扭,脾氣倔,如此做太子恐怕要吃虧呀。


    阿鸞的心裏亂成一團麻,也不知到底該生誰的氣,最後想來想去,還是將矛頭指向小花兒,自從遇到這朵花兒,他就頻頻出錯,失控,毫無一國太子的風範,這小花兒莫非真的擅長巫術懂得魔法?想起小花兒和鈴鐺兒,阿暖相處的情景,阿鸞打了個顫。


    “你冷嗎?要不要添件衣服?”小花兒扭頭,關切地問。


    阿鸞嘴角抽搐,看看小花兒的俊臉,想想花老大的俏顏,再逡眼掃視四周,——這裏——這裏莫非是什麽狐妖大仙的洞府?


    “……我……我不……不冷……小花兒你……是是……人……是……妖?”


    ——呃?!小花兒聞言大窘,眉毛高聳,渾身上下漫起一陣冷顫,這阿鸞連說個笑話都這麽冷,


    “我自然是————”小花兒故意停頓,眼睛大睜,定定地看著阿鸞,阿鸞緊張得雙手握成拳頭,想起小時候乳娘偷偷講給他聽的那些神怪故事,阿鸞的鼻尖兒都開始冒汗,“我自然是——人!”


    小花兒出其不意,大喝一聲,隨手彈向他的腦門,阿鸞發怔,竟沒有躲開,小花兒一驚,趕緊收式,手指已經輕輕地拂過他光潔的額頭,


    “你這腦袋裏一天到晚不知都在想些什麽,簡直像夢遊!”


    小花兒笑著念叨他,阿鸞卻被他明亮的笑容晃了眼睛,額頭上火辣辣地癢,不料小花兒手指的那一抹竟將那癢抹進了心裏。阿鸞自幼身居東宮,除了弟弟阿浩和曾做過太子伴讀的許君翔,他從沒有過任何朋友,更別提同齡的夥伴,即使是阿浩和君翔對他也是恭敬崇拜,從未像小花兒這樣和他平輩相處,真摯隨意。阿鸞對此又驚又疑又窘又喜,更多的還是不舍,萬分不舍!


    “小花兒,你和我回南楚……”阿鸞盼望地問。


    “是呀,我送你回南楚……”小花兒從容地答。


    怎麽才能將小花兒從此都留在身邊呢?阿鸞倚在榻上,撐著頭,冥思苦想,小花兒看了他一眼,心想:阿鸞才十三歲,正是天馬行空,胡思亂想的年紀,


    “阿鸞,明天走的時候,你還是扮作女孩子吧?”


    小花兒收拾好包裹,把那套桃紅的裙衫遞給阿鸞,阿鸞像見了妖怪,一縮身躲開,“我不要扮女子!”他頭一梗,大聲拒絕。


    小花兒無奈,隻得好言和他解釋,“那種醜陋的臉膜子你不要戴,再不做女裝打扮,咱倆這麽一路兵荒馬亂地去臨州可有點懸!”


    “你爹不跟著?”阿鸞驚訝。


    “他留在紅河穀,就咱們倆上路。”小花兒倒很坦然。


    阿鸞看看那套裙衫,再想想那黃乎乎,皺巴巴的‘人皮’,不覺一激靈,趕緊把女裝搶在手裏,“……好……好……我穿女裝……”


    小花兒咧嘴笑了,拍拍他的肩膀,“——真乖,聽話就好!”說著就站起身走出了草屋。


    肩膀被他拍過的地方又是一陣火辣辣的癢,像會遊動一般直往心裏鑽,阿鸞倚在榻上咬牙切齒,此恨綿綿無絕期,——這個目無尊卑的野人小花兒,一不留神,竟又讓他占了便宜!——回去就跟君翔學功夫,總有一天要將小花兒壓在身下痛揍!


    窗外碧空如洗,暖風陣陣,鳥兒啾啾,花鈴鐺兒躲在窗後觀賞良久,心下陶醉不已,——那兩個少年小人兒,如寶如珠,真是賞心悅目!


    第一卷:記得當時年紀小,你愛唱歌我愛笑。 第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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