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摺以懇辭三省節製之命開頭,卻以建議廣東進行高層任免結尾,不問而知:辭欽命是假,報私怨是真。郭嵩燾自能深切領會其中的兇險,而也在這時,他才恍然大悟:“不能為鄰省代固藩籬”、奏調淮軍回蘇、“驅賊入粵”、提供候補人選,竟是一套驅逐自己的組合拳,爭功雲雲,根本不是左宗棠的真實意圖。鹹豐末年,郭嵩燾不僅在皇帝召對時為左宗棠大力揄揚,其後更不惜為陷入冤案的左宗棠向潘祖蔭行賄,雖說自己不是市恩望報的小人,但怎麽也想不到會有恩將仇報的今日。回憶往事則觸緒紛來,感念身世則百感交並,“自揣既熟”,卻“不達於時軌”,二十年前曾國藩的贈言終於變成了讖語。除了辭職,還能有別的選擇麽?


    當然,郭嵩燾決定辭職,除了來自福建的攻訐,同城督、撫不和這個傳統痼疾也是重要原因。總督,其實是一個很尷尬的位置。胡思敬說:


    “總督名實不稱,載之國史,徒滋後世之疑。雲貴總督駐雲南,未嚐問貴州事;兩湖(伯牛案即湖廣)總督駐武昌,未嚐問湖南事;推之兩廣、閩浙、陝甘,莫不皆然。江蘇幅員不及四川四分之一,總督駐江寧;巡撫駐蘇州;提督駐清江浦,兼兵部侍郎,專典製淮南,同於督、撫。江督名節製三省,其實號令不出一城,遑問皖、贛” ;


    總督名義上管二至三省,實際上隻管得了駐在省的事情,而駐在省又有個巡撫,本省大政也是他的分內事。然則,督、撫同城,為了爭奪本省控製權,不得不有一番鬥爭。不論督、撫,其中一人或後台更硬,或才能更強,必能壓製另一人;若勢均力敵,則整日廝鬥,任內俱都不得安寧。同治九年,張文祥刺殺兩江總督馬新貽,案情撲朔迷離,眾說紛紜,其中一種說法,就用督撫不和來解釋,說幕後主使是江蘇巡撫丁日昌。雖未敢確信,但也見出督、撫不和所引發的爭端能夠到達多麽激烈的程度。就拿郭嵩燾所在的廣東來說:嘉慶年間,總督那彥成與巡撫百齡明爭暗鬥,百齡遂因失察家丁,擬遣戌。孫玉庭繼任巡撫,也繼承了鬥誌,終以“濫賞盜魁”的罪名劾罷那彥成;後百齡再來,任總督,以怨報德,用“葸懦”的罪名劾罷孫玉庭。職位之間不解的世仇,自然也傳染了瑞麟和郭嵩燾,他在《奏請開缺另簡能員接任廣東巡撫疏》中披露了督、撫不和的實況,略謂:


    “李福泰粉飾軍情;方耀聞賊至而先期避去,致令全軍潰散;卓興駐省兩月,索餉二十萬,由老隆調赴興寧,徑報率勇歸家,已而復稱各勇均經招回。瑞麟概不查問。長樂失守,惠州戒嚴,郭嵩燾欲駐紮惠州,瑞麟將會商之司、道麵斥,且對眾宣言:巡撫欲加整頓,卓興、方耀將反” ;


    方耀、卓興,名在瑞麟推舉的“粵東三大將”中,而疲玩塞責如此;參以左宗棠“驕怯有餘,樸勇不足”的考語,應屬可信。瑞麟“概不查問”,讓盡心王事的郭巡撫在一邊幹著急。郭嵩燾作為守土之臣,有“城在臣在” 的勇氣,要求率軍進駐惠州。瑞麟卻加以指斥,並稱要“整頓”巡撫,否則會激反武將。然則,郭嵩燾徒有謀國之忠,而缺乏胡林翼那種調和督、撫關係的權變之術;碰到事態激化,無力轉圜,惱怒之下,遂隻能託病求去。但是,中樞竟不批準他的辭呈,說:“覽其所奏,語多負氣,本日已明降諭旨,將郭嵩燾嚴行申飭”,並命左宗棠“就近將郭嵩燾所參各節確切訪查,該督撫因何不協,究竟為公為私?據實復奏,請旨遵行” 。


    辭職要受“申飭”,藏拙要被“訪查”,當官當成這樣,真不如回家烤紅薯來得自在。而奉命調查之人恰是“假公濟私”的左宗棠,公牘私函之間,二人何以為情?


    五、相期無負平生(上)純剛與至柔


    左宗棠和曾國藩對待天子 賜予“極權”時的態度大相逕庭。所謂“極權”,即在非常時期授予地區長官超乎本職事權的權限,一般表現形式為節製數省軍務、吏事。鹹豐十一年,諭令曾國藩節製贛、皖、蘇、浙四省,曾國藩再辭不獲。同治四年,又讓他節製直、魯、豫三省,他四次固辭,終於矇混過去。第三、四次辭命時還有個小故事。他在第三封辭摺中說,倘不蒙批準,“更當累疏瀆陳,雖上幹嚴譴,所不敢辭” ;隨後,又耍了個消極怠工(即久不奏事)的小把戲,惹得“聖慈”哭笑不得,說:


    “該大臣日久迄無奏報。於近來皖、豫軍情及各路如何布置情形,均未陳奏;歷次所奉諭旨,亦未答覆。實屬疲玩因循。若欲藉此獲咎,冀卸節製三省仔肩,何以仰副朝廷倚任之重!諒該大臣公忠體國之心,何忍出此?”


    慈禧眼明心細,一下就看出曾國藩“藉此獲咎”、不想承擔“朝廷”的“倚任”。五十老翁,作弄狡獪,行跡如薄情男子;諭旨措辭,則逼肖怨婦口吻。兩廂對照,令人忍俊不禁。當然,這次辭任,曾國藩實有調度不靈的苦衷;隨同“剿撚”者幾乎都是淮軍人馬,更願接受李鴻章的統率,而不聽奉他的號令。不過,與鹹豐末那次辭任一樣,曾國藩對待權力的態度非常謹慎,秉承“臨事而懼,好謀而成” 的聖訓,追求一種不居其名、能行其實的境界。鹹豐七年,他向天子要求事權專一的“實任”,不果,回家反省年餘;再度出山後,汲取教訓,一心講求敬慎畏懼之學,終於修到不求名而名至、不希功而功成的善果。左宗棠則一反其道而行之,卻也能立德、立功;殊途同歸,異曲同工,其中奧妙,不可不參詳一番。而且,不將這個道理說分明,繼續講述左、郭情事,才疏筆拙如伯牛者,竟有不知從何著手的困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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