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信介紹洋槍各品牌之優劣真偽,並告知購買渠道(廣東厘局),曾國荃便依此製訂採購報告,孰知曾國藩講了這麽一番道理:“製勝之道,實在人而不在器。鮑春霆(超)並無洋槍洋藥,然亦屢當大敵,未聞以無洋人軍火為憾。和(春)、張(國樑)在金陵時,洋人軍器最多,而無救於(鹹豐)十年三月之敗。弟若專從此等處用心,則風氣所趨,恐部下將士人人有務外取巧之習,無反己守拙之道,或流於和、張之門徑而不自覺。不可不深思,不可不猛省。真美人不甚爭珠翠,真書家不甚爭筆墨,然則將士之真善戰者,豈必力爭洋槍洋藥乎?”


    說句不恭敬的話,這種口吻,頗似“師弟師兄保大清”的剛毅、徐桐之流。打個比方,湘軍鳥槍隊與太平軍洋槍隊相隔幾十米,開槍互射。湘軍之槍射程不及,火力亦弱;太平軍之槍子呼嘯而來,火力強勁。勝敗之分,不在此難道在彼?曾國荃被二李壓製,縮營棄濠,狼狽不堪,難道不正是“以無洋人軍火為憾”?引進洋槍洋炮,照樣嚴格訓練,也不至於就“人人有務外取巧之習”,否則淮軍的戰鬥力從何而來?曾國荃、李鴻章是一線幹部,且分別見識了太平軍、常勝軍的歷害,讓他們“反己守拙”、相信“在人而不在器”,那不是拿自己和三軍將士的性命開玩笑麽?所以,從邏輯、現實和歷史來判斷,曾國藩此段言論實在“迂謬”得很,曾九、李二都隻能當笑話來聽。當然,“製勝之道,實在人而不在器”,這種精神需要提倡,這種哲學需要發揚,二人不會公然反駁,隻會說“深以為然”;隻是,一個照舊添配,一個照樣申購,你說你的,我幹我的。曾國藩也隻能一邊暗嘆此二人“昧於大道”,一邊應其所請,安排“筱泉(鴻章兄瀚章)於粵厘項下購買” 。當然,如前所述,曾國藩這個“書憨”並不頑固。幾年後,他就主持開設江南製造局,敦促派遣留學生,走上洋務運動最前線,不再死扛“在人不在器”的偏頗之論了。


    三、戰天京奏摺速成培訓教材


    就這麽唯唯諾諾、磕磕碰碰,阿兄徒自嘮叨,阿弟我行我素,直到同治二年三月末曾國荃被“補授”為浙江巡撫,曾國藩才能因勢利導,找到另外一個法門,在軍事、官方和私德方麵將曾九帶上一個新層次。軍事戰略暫且擱下不提,隻說說曾國藩是如何教導他弟做官之法和作人之道的。


    曾國荃補授浙江巡撫,但“浙省係左宗棠兼轄,既兼署巡撫,尤責無旁貸。曾國荃著仍


    統前敵之軍駐紮雨花台,一意相機進取,以圖金陵。毋庸以浙事為念”(三月十八日諭旨);原來,左宗棠時任閩浙總督,兼署浙江巡撫;曾國荃的浙江巡撫乃是“補授”。浙江政務,仍由“責無旁貸”的左宗棠管理,而曾國荃原來幹嘛現在還幹嘛,“毋庸以浙事為念”。繞了半天,這個“補授”巡撫是個安慰獎,但是,其用意則甚微妙。李鴻章一句玩笑話,點透此中玄機:“惟有位無地,有權無財,仍係美中不足。須盼金陵大功早成,以兩粵、四川酬庸” ;“有位無地”,謂名為浙撫,而不管浙地之事。“有權無財”,謂身為浙撫,而不能動用浙江的錢漕厘稅補充軍費。總之,這個虛銜毫無實際。最末“酬庸”雲雲,則是說此一虛銜得等到攻下南京才能落實;當然,那時候可能被調到更富裕、更輕鬆的省區,如兩粵或者四川,擔任總督。“升官圖”的遊戲設計,妙則妙矣,無奈局中人經過初期的驚喜,冷靜下來,不免有些觖望,有些氣憤。


    投以木瓜,報之以瓊瑤;任以撫台,則求之以軍門。中央給曾九帥開玩笑,曾九帥也給中央開玩笑,他想了幾天,決定辭掉巡撫這種文職任命,改求提督(即軍門)一類的武職。改文為武,為什麽是笑話呢?要理解這個笑話,我們先得知道:清代以科舉取士,仕宦依次以進士、舉人、五貢、廕生為正途出身,捐納、議敘為異途出身。用今天的話說,正途是考試得來的文憑;捐納是花錢買來的文憑;議敘是學校贈與的榮譽文憑。正途多任文職,捐納難以升任高級職位,議敘則多靠戰功充任武官。然而一二品大員(尚、侍、督、撫等)多從進士、舉人中選擢。這些銓選標準並未明文載入國家法令,但是整個社會已經默認為不成文法,並按此操作。例如,左宗棠不甘心舉人身份,雖在湘撫幕內風光無限,詔賞四品卿銜,還是不絕進京考試之意,鹹豐聞之,說:“左宗棠何必以進士為榮?文章報國與建功立業,所得孰多?” ;“文章報國”,就是經過一級級考試的“正途”;“建功立業”,則是論功議敘的“異途”,左宗棠汲汲不願走“異途”,可見正途出身亦即科舉考試出身,對清代讀書人的影響之大之深。這和今日高官、高職紛紛在職讀書,補得碩、博“出身”,是一個道理。舉人況且如此,舉人以下出身,倘被破格超擢,就更能感到來路不正的遺憾。曾國荃出身“優貢”,即“五貢”之一 ,出身比舉人還差。巡撫為正二品,拔貢補授此職,固然是破格超擢,驚喜以外,如前所述,不能沒有遺憾;遺憾之餘,發現此職竟是虛銜,則終於味同嚼蠟。所以,他準備放棄“正途”出身,辭文就武,走上“異途”。這恰恰和左宗棠不願從“異途”進身相反,也大背於當日的一般觀念。因此,曾九此舉,可視作不服從組織安排的玩笑之舉。曾國藩識破他的狡獪,趕緊阻止:“優貢出身,豈有改武之理?且過謙則近於偽,過讓則近於矯。……其改武一層,弟以後不宜形諸筆墨,恐人疑為矯偽不情也” ;嚴厲警告他不要亂開玩笑,“矯偽不情”。李鴻章作為好友,則出之以幽默:“求改武職,鄙見亦深不謂然。幹事不在讀書多少,即公之學業,已足媲美時流,所論‘方今要務,全在籌餉、養兵、添兵、打賊,此外皆在所緩’數語,便是疆吏大本領。惟有土此有財,以虛銜而受無餉實禍,竊為公憂之” ;雖然體諒他“以虛銜而受無餉實禍”(即前信“有權無財”之意)的尷尬,但還是不贊同改文就武這種玩笑。一兄一友,都是進士“正途”出身,比曾國荃更清楚官場的遊戲規則,他那點小聰明,一看便知。所以曾國荃這個惡作劇性質的玩笑被及時阻止,不致釀成大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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