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和他的家一模一樣。  同樣的點綴著野花的草皮屋頂,同樣的圓木柵欄和台階,同樣的鵝卵石小路,就連門上的木頭節疤都和記憶中別無二致。  他感到無法呼吸。一種難以言喻的力量促使他推門而入。  這是一棟普通的鄉村小屋,可它又有些地方是那麽的不普通。躺椅上空懸著兩根毛線針,正自動織著毛衣。一根掃帚跳著舞打掃地上的灰塵。廚房裏,一把菜刀正懶洋洋地切著菜,切好的菜會自行飛入冒著熱氣的大鍋中。  就像屋子的女主人還活著一樣。  他衝進每一個房間尋找她的身影。臥室裏沒有,嬰兒房裏也沒有。最後他衝進後花園,終於在明亮的陽光中看到了她的身影。  她看上去那麽年輕,就像他們剛結婚時那樣。她穿著普通農婦的服裝,頭發盤在腦後,係著一條圍裙,正揮舞著一根接骨木魔杖。  她像一個高明的指揮,樂隊所有成員都要按她的意思行事,隻不過她的樂隊裏沒有一個人類,隻有一大堆農具。  一把鏟子在她的指揮下沿著籬笆挖出一排深淺一致的坑。然後一群根部帶著泥土的鮮花挨個轉著圈兒蹦進坑裏,用小葉子將自己的根埋好,宛如整理舞裙的優雅芭蕾舞者。  “琳達!”  他發出破碎的吼叫,衝上去一把抱住她。  琳達眨了眨眼,有些迷糊地問:“哎呀你不要碰我,我身上全都是泥巴!”  他可不顧那麽多。他寧願琳達把所有的泥巴都蹭到他身上,也不願她離開。  “你怎麽了呀親愛的?”琳達拍拍他的後背,“你不是去村頭幫人紮籬笆了嗎?難道不順利嗎?”  “哦,對,紮籬笆……”他模糊地回想起來,自己年輕時候似乎的確經常幫人做這件事。  他露出笑容,用力握住琳達的手。“沒有不順利。我隻是想你了。”  琳達嗔怪地推了他一把。“你好肉麻!你今天真的好怪哦!”  雖然她這麽說,可臉上還是泛起紅暈,顯然那些話很是受用。  “我煮了你喜歡的鱒魚湯,來吃飯吧!”  她揮了揮魔杖,兩個人的衣服便煥然一新了。她摘下圍裙,拉著他的手走回屋子。  鱒魚湯是她的拿手好菜,村裏的婦女都眼巴巴地盼著她那天大發慈悲地公開食譜。如果往湯裏加上一滴她秘製的魔法調料,那味道絕對鮮美到連女王都會聞著味兒找過來。  不過在他看來,即使不加魔法調料,鱒魚湯也已經足夠美味了。  他們喝著湯,吃著新鮮的麵包。她絮絮叨叨地說起了一天的瑣事:誰家丟了羊,誰家鬧了老鼠,誰家的馬兒摔斷了腿,誰家的田裏丟了瓜……  以前他覺得這都是些雞毛蒜皮的小事,總是左耳進右耳出,從沒認真聽過。可今天他聽得格外認真,認真到連琳達都覺得奇怪了。  “你今天真的好奇怪呀!是不是做了什麽錯事不敢跟我說?”她眨巴著眼睛。  “絕對沒有。我隻是覺得你說話的樣子好美。”他說。  她的臉更紅了,像夕陽用筆為她染了色。“你認真的樣子也好英俊。今後就更加仔細地聽我說話吧。”她笑嘻嘻地說。  啊,這樣的日子不論過多久他都願意。  他想起了他們初遇的那一天。當時他還是什麽都不懂的愣頭青,在打山豬的時候被拱斷了腿。村裏的老人說“把他送到鄰村的女巫那兒去吧,她總有辦法的”。當時他以為自己要死了,女巫肯定是個滿臉瘤子的老太婆,她會把他扔進坩堝裏……  可是當他被抬到鄰村後,他才知道女巫居然是個年輕姑娘。她長得不算好看,臉上還有雀斑,但她笑起來時嘴角會有兩顆梨渦。  女巫讓他喝了一瓶魔藥,他就感覺不到疼痛了。接著女巫一秒鍾就接好了他的斷腿。  此後,他就經常翻山越嶺跑來找女巫,借口是“幫我看看我的腿好透了沒有”。女巫笑話他:“你每次都跑這麽遠的路,怕是要舊傷複發了。”他說:“那也沒關係啊,隻要你能幫我治好就行了。”  再之後,她就成了他的妻子。  也許在某些人眼裏,和女巫結婚是一件非常可怕的事。但他覺得自己娶到了世界上最好的女人。周圍所有村子裏的人也都說他是個幸運的小夥子。他們所有人都受女巫的照拂,他們尊敬她更甚於尊敬貴族或者官員。  琳達的家族裏每隔幾代就會出現有魔法天賦的人,琳達的外婆就是上一代的女巫。也許他們的後代裏也會出現魔法師。  他知道琳達的力量很強大,跟那些隻會熬草藥湯或者給人放血的“女巫”截然不同。他至今仍記得有一回,兩個穿黑衣的魔法師前來拜訪。他們的領口別著高塔形狀的金屬徽章。  “琳達貝茨,我們來自法師塔,我們想邀請你加入。”黑衣魔法師說,“我們聽說了你行的那些奇跡。雖然你年紀已經有點大了我們通常更願意培養孩子但你天賦異稟,所以至尊大法師同意為你破例一次。現在就收拾東西,跟我們去諾雷利亞吧。”  他以為琳達會一口答應。去法師塔,成為一名真正的魔法師!那是多少民間魔法藝人的夢想啊!  然而琳達隻是露出了困擾的表情。  “加入法師塔的話,我就不能自由來去了,必須聽法師塔的命令才行對吧?”她問。  黑衣魔法師說:“那當然。你要服從法師塔的管理。但你所得到的報酬也是驚人的。法師塔千年來的知識寶庫會向你敞開,你將得到真正的大師的指點,一窺魔法殿堂的奧妙。”  “我想你們肯定不會讓我再回到這個村子裏。”琳達說。  “你還想回來?”黑衣魔法師很驚訝,他有些嫌棄地打量著琳達的小屋。  “如果我不會來,那村民們要怎麽辦呢?”琳達托著腮說,“誰來給孩子治病?誰來給務農時受傷的人療傷?誰來給產婦接生?奶牛不產奶了該怎麽辦?牲口走失了或者有野獸進村該如何是好?”  魔法師煩躁地揮揮手:“那些都是微不足道的小事,村民們能自己解決的。你有機會成為世界上最偉大的女巫,為什麽要關心螻蟻的生活?”  “尊敬的先生,你我也是螻蟻的一員呀。”琳達微笑,“我認為那些都是很重要的事,關係到一個人一輩子的幸福呢。如果魔法不能給人們帶來幸福,學它還有什麽用呢?  “抱歉,我不能跟你們去法師塔。因為我是這座村莊的女巫,我們家世世代代都是村裏的巫師,我們守護村子,村子也守護我們。”  兩個魔法師麵麵相覷,遺憾而又鄙棄地大搖其頭,就像看到一個蠢蛋將到手的金子扔掉了似的。他們沒好氣地告辭,從此再也沒人在村裏見過他們。  那天晚上,琳達挨著他的肩膀,兩個人坐在新紮好的秋千上,遙望村裏的燈火。  “你會不會覺得我很傻,放棄了一個大好機會?”琳達問。  “不,我覺得你很了不起。”他真誠地說,“光追求力量並不是真正的強大。僅有力量的話,那就隻是單純的暴力而已。我認為真正的強者是會關照弱者、溫柔待人的人。你已經是強者了。”  琳達伏在他的肩膀上大笑起來。  他說的都是實話。琳達沒辦法像法師塔裏的至尊大法師那樣呼風喚雨,招來雷電或是異界的怪物,讓海洋蒸發或是讓大地沸騰。  但她可以用魔法給婦女接生,給孩子治病。人們有頭疼腦熱都會去找她。  她編織的五月節花環一整個月都不會凋謝。她唱的咒歌能讓狂躁的動物平靜下來。她養的貓兒是村裏最優秀的捕鼠小能手。她養的牧羊犬能從最人跡罕至的峽穀裏找回丟失的小羊羔。  每到收獲慶典,村民們就會帶著糧食、毛皮、漁獲和山貨來跟她交換秘製魔法調料,然後所有人在慶典當天圍著篝火跳舞,大鍋裏咕嚕嚕地翻滾著令人垂涎三尺的鮮香。  如果她喝醉了酒,就會騎著掃帚暈乎乎地飛過村莊,在身後留下豪放的笑聲,像一顆閃耀的流星。  她把她的孩子們都教養成了善良正直的人。隻要待在她身邊,好像連空氣都是閃閃發光的。  她用魔法給人們帶來了笑容。在他眼裏,她根本用不著去什麽法師塔。她已經是世界上最偉大的女巫了。  ***  機器發出尖銳的叫聲,如同宣告死亡的喪鍾。醫生護士衝進病房,將吉恩和黛西推到一邊。醫生大吼著讓護士把那個奇形怪狀的頭盔摘下來,它妨礙到他施救了。  他們搶救了很久,最終醫生走出搶救室,用已經習以為常的沉痛語氣說:“抱歉,我們已經盡力了……”  “我知道,醫生,沒有人會怪你們的。”吉恩說,“我反倒要謝謝你同意我們見爺爺最後一麵。他臨終前是很幸福的。”  爺爺一定在遊戲世界裏見到奶奶了。他想。因為他分明看到,爺爺臉上泛起了笑容。  吉恩和黛西將爺爺的遺體帶回村裏,安葬在奶奶的墓旁邊。他們不懂喪事該怎麽操辦,好在有村民們幫忙。吉恩明明沒有開口懇求誰,村民們就聞風而來,有人帶來了慰問禮品,有人替他們安排葬禮的種種流程,年輕小夥子們自告奮勇掘墓或是抬棺,姑娘們則給貝茨兄妹縫製了得體的喪服。  葬禮那天,小小的墓園中人山人海。不僅他們的村莊,附近所有村子的村民都來了。他們獻上的鮮花幾乎將墳墓變成白色的海洋。  “不要傷心,你們爺爺奶奶已經在天國重逢了。”  “我們隻是幫了點小忙而已,不必道謝。村裏所有孩子都是你奶奶接生的,一半的情侶都是她撮合的。每個人都找她治過病。這隻是一點小報答而已。”  “啊,老貝茨也走了。感覺就像一個時代終結了一樣。”  他們將爺爺的棺材放進六尺深的墓穴中,由吉恩和黛西填上了第一鍬土。  墓碑是爺爺生前就定做好的。  奶奶的墓碑上寫著:此地長眠著世界上最偉大的女巫,她用她的魔法給人們帶來了笑容。  爺爺的墓碑上寫著:此地長眠著一個能給世界上最偉大的女巫帶來笑容的男人。  葬禮過後,村民們在小村廣場上架起爐灶,為遠道而來送葬的客人們烹煮食物。客人們也加入了烹飪的行列。  吉恩從爺爺奶奶的小屋裏找到了奶奶的秘製魔法調料。他往大鍋裏加了一小滴,瞬間,美妙的香氣籠罩了整座村莊。村民們如同從冬眠中蘇醒的土撥鼠,用力嗅著空氣,臉上泛起快樂和懷念的神色。那芳香就像是一種無形的遺產,即使在老貝茨夫婦死後依然為這個村莊帶來平凡而偉大的奇跡。  “吉恩,黛西,請節哀順變。”  一個吉恩最不想聽到的聲音從背後傳來。魏爾德穿著得體的黑禮服,信步走到他們麵前,他的胸襟上還別著一朵昂貴的白絲菊。  “你怎麽在這兒?!”黛西瞪著他。  “我聽醫生說了這樁悲劇。我代表小哈登先生前來吊唁。”魏爾德的語氣假惺惺的,“不過,你們也別忘了工作呀。任務怎麽樣了?”  吉恩繃緊身體,心髒狂跳。裝魔力頭盔的手提箱就放在爺爺奶奶的小屋裏。但不知為何,他心裏生出了一種抵抗情緒。他不想把魔力頭盔交給這個家夥。  魏爾德看見兩人凝重的神情,猜測任務進展肯定不大順利。貝茨兄妹之所以甘心當童趣樂的鷹犬,除了財富之外,就是因為他們的親人被握在童趣樂手中。如今他們沒了軟肋,會不會消極怠工?  可惜現在還沒有替代貝茨兄妹的合適人選。在找到替代品之前,魏爾德必須先籠絡住貝茨兄妹才行。  “好吧,這個任務是挺困難的,但你們得加把勁啊。等你們拿到東西,小哈登先生一高興,你們就能升職了。到時候你們想去童趣樂哪個部門就去哪個部門。”  魏爾德熟練地畫起大餅,將未來描繪得閃閃發光。但光是畫餅還不夠,必須鞭子和糖果雙管齊下才能牢牢控製住人心。  他話鋒一轉,威脅道:“小哈登先生對你們的進度很失望,多虧了我為你們說好話,他才沒有動怒。你們可得想好,拿不出成果的後果是你們能承擔得起的嗎!”  黛西突然大聲吸了吸鼻子,眼淚像失控的水管一樣噴了出來。吉恩驚恐地看著她。這演的是哪一出啊?  “抱歉,魏爾德先生,”她可憐兮兮地說,“地城娛樂對魔力頭盔看管得很嚴,我們接觸不到什麽核心機密。而且這段時間我們都在忙爺爺的後事,嗚嗚嗚您就再寬限幾天吧……”  她的哭聲引來了一群村民。他們狐疑地看著魏爾德,目光中充滿了對外鄉人的不信任。  “怎麽了黛西?這個臭男人欺負你了?”  “他是不是從法師塔來的?我可告訴你,年輕人,黛西和吉恩是不會去你們那個恐怖地方的!”  “哼,卑鄙的外鄉人!”  黛西這時候站出來打圓場:“不是啦,他是我和吉恩以前的上司,他居然來參加爺爺的葬禮,我好感動!”  魏爾德有些繃不住了。在村民們充滿敵意的目光中,他幹笑兩聲,最終慫了。  “我會向小哈登先生申請多給你們一些時間的。不要讓小哈登先生失望。”他窘迫地和村民們對視,幾乎是落荒而逃地離去了。  這天夜裏,村民們集體為逝者守夜,通宵達旦地坐在火堆前分享他們與逝者的往事,以此追悼斯人。吉恩這時才聽說爺爺奶奶年輕時的故事。原來爺爺為了追求奶奶,曾每天都跨越十幾裏山路;原來奶奶曾有機會去法師塔,可她為了村莊留了下來。  晨光熹微時,村民們才三三兩兩地散去。吉恩和黛西麵對大家送來的小山般的慰問品不知該如何是好。他們還要回諾雷利亞,不可能將所有東西都帶走,於是他們將慰問品分給了其他人,隻留下那些能長久保存的東西作為紀念。  一直忙到下午,他們才告別鄉親們,乘上一輛搖搖晃晃的郵車前往火車站。  上了火車,吉恩飛快地將裝有魔力頭盔的手提箱塞進包廂裏,轉身鎖上包廂的門。  “你為什麽要跟魏爾德那麽說?”他問。  “啊?什麽?”黛西叼著三明治問。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在異世界做遊戲的日子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唇亡齒寒0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唇亡齒寒0並收藏在異世界做遊戲的日子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