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無辜的天下百姓與許長安父子之間,別說趙王, 哪怕是薛雲深, 也會選擇前者。隻不過薛雲深做出選擇之後,會緊隨許長安父子而去。


    但是若將天下百姓換成遲硯一人,一命換兩命, 不,是一命換三命, 趙王不得不承認,他動搖了。


    趙王回到船上, 先是飛鴿傳書給了皇兄魏王,緊接著步入薛雲深與許長安的屋子,趁薛雲深不備, 幹脆利落地打昏了他。


    為了防止薛雲深半途驚醒,趙王還不忘吩咐太醫:“給墨王灌碗安眠湯。”


    做完這些, 趙王小心翼翼地掰開了薛雲深的手, 將他懷中的許長安抱出來, 上了甲板。


    見變回原形的糧草兵淩宵, 穩穩捆妥當了許長安,趙王招來薄暮:“看好你家王爺。”


    頓了頓, 趙王又對兩位太醫道:“三弟性命,就全權托付給二位了。”


    任太醫同木太醫齊齊躬身行禮:“老臣定不負殿下所托。”


    “餘下的人,除了傷重的,都隨我回京。”趙王說完,眼尾餘光瞥見渾身紗布包裹的許道宣,正跌跌撞撞地掙脫如意,企圖下船隨行,連忙阻止道:“許三公子——”


    到了嘴邊的勸阻,在瞧見許道宣臉上的眼淚後,不得不咽回喉嚨。


    許道宣今日晌午時分蘇醒,見過如意,見過楚玉,見過薄暮,甚至連薛雲深打了個倉皇的照麵,卻唯獨沒見到一同出皇城前往蓬頹漠開花的堂弟。


    所有人閉口不談許長安,許道宣心裏的驚慌越來越重。就在方才,他勉強說服了如意,掙紮著下了床,想來探望眼他的堂弟。


    卻沒想到會見到這樣場景。


    被淩宵仔細束縛著的許長安,短短兩日不見,已經呼吸微弱,白發滿頭。當初那件恰好合身的粉色長袍,穿在枯瘦如柴的他身上,空蕩蕩得能再裝下個薛雲深。


    許長安快死了。


    許道宣不敢想他那望穿秋水的大伯一家知道此事會是什麽反應,他看著趙王,圓而明亮的眼眸裏,清澈淚珠無意識地往下啪嗒啪嗒地掉。


    哆嗦著顏色慘淡的嘴唇,許道宣不停輕聲重複道:“伯母說長安年紀小,又自幼體弱多病,我是哥哥,讓我多多照顧他。我答應了伯母會好好照顧長安,我答應了的,我答應了的……”


    好好的兩兄弟共同出門,到頭來,竟然隻餘得一個回來。


    許道宣的眼淚沉甸甸砸下來,砸得趙王啞口無言。他有心想安慰幾句,然而當著遲硯的麵,又無論如何也開不了口。


    畢竟許長安如果能活著回來,代價必然是遲硯灰飛煙滅。


    最後,還是對許道宣印象不錯的遲硯出來打了圓場:“許三公子,你且放寬心好好休養,不出三天你堂弟定能平安歸來。”


    許道宣雖然有些愚笨,卻並不傻。即使完全不知道趙王與遲硯接下來要做什麽,但這不妨礙他聽出遲硯話裏的孤注一擲。他本能地揪住了遲硯的袖子,想開口說些什麽。


    然而遲硯動作輕柔且不容置疑地抽出了自己的袖子,轉頭對趙王道:“事不宜遲,即刻就動身吧。”


    趙王點了點頭,翻身上了馬。


    “出發!”趙王輕叱一聲,雙腿狠狠夾了下馬腹,率先衝了出去。


    捆住許長安的淩宵甩動枝條跟上,其後是遲硯、楚玉及剛回來尚未歇口氣的段慈玨。


    許道宣被如意與薄暮硬拉著,眼睜睜地目送一行人遠去。


    與此同時,大戰方歇的牡丹皇城,皇帝秘密召見了大司馬夫婦。


    柳綿聽完魏王的複述,整個人顯得異常平靜。她沒哭沒鬧,也沒有殿前失儀,隻俯身磕頭行了個禮:“請陛下準許妾身與外子先行告退。”


    端坐龍椅內的皇帝,昨夜篡位戰役中還是威震四海所向披靡的模樣,現今才過了半日,鬢角已新添了不少銀發。他疲憊地擺了擺手,連半句寬慰的話都說不出口。


    “雲期,”皇帝喚了聲大兒子,低聲囑咐道:“你替父皇送送大司馬。”


    魏王薛雲期跟在得了無聲示意的許慎夫婦後頭,倒退著出了暖閣。臨轉身出門前,他回頭看了眼,發現孤身獨坐昏暗處的父皇,仿佛瞬間蒼老了十歲。


    魏王送許慎夫婦出了宮門,還要再送,讓柳綿婉言謝絕了。


    同魏王道別後,柳綿望著來時的馬車,忽然對許慎道:“老爺再帶我騎次馬吧。”


    “我們去臨岐接長安回家。”


    嫁給許慎之前,柳綿是正兒八經的官家小姐,平素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從不懂得什麽騎禦之術。許慎剛成婚那會不懂,硬拉著她同騎過一回,結果不出半裏路,就磨破了她嬌弱的肌膚。


    那次同乘讓柳綿疼怕了,無論許慎好說歹說,都堅決不肯再碰韁繩。


    現在,為了小兒子,柳綿主動提出讓許慎帶她騎馬。


    麵對柳綿的要求,許慎沒應聲,他隻是背過身,用手按了按眼角,而後親自解了套繩,扶著柳綿坐上去後,自己也踩著腳蹬上了馬。


    “抓好了。”許慎故作輕鬆地笑道。


    柳綿以用力環住許慎的腰身,作為回答。


    被用來套馬車的馬匹,因為要求穩當,通常都跑得不太快。但許慎騎著的這匹黑馬,好似通靈性般,硬生生跑出了大宛良駒的速度。


    黑馬宛如離弦箭,眨眼睛奔到了數丈之外。殘留血跡的皇城街道,行人寥寥無幾,唯有馬蹄急促踩踏青石板的得得聲。


    這夜,焦急等在府中的許道寧夫婦,沒等到進宮覲見的爹娘。聽完車夫不知所雲的稟告,許道寧匆忙穿上官服,請求入宮覲見。


    許道寧撩開官袍,才在宮門跪下,就正好碰見了收到趙王傳信急匆匆往宮裏趕的魏王。


    由此,許道寧得知了弟弟的現狀,也知曉了趙王預備做的開棺掘墳之事。


    暫且不論百官知曉此事之後會有何等阻攔,且說許慎與柳綿二人。


    出了皇城,連夜奔馳的兩人在半路碰到了趙王一行人。


    來不及過多敘述,趙王言簡意賅說了回京打算:“請溫侯亭下的那位出來救長安。”


    “犬子福薄,未得老天垂愛。趙王爺好意,老臣心領。”看見被裹在淩宵枝條內的許長安,許慎心中劇痛。他深深呼吸兩次,才佯裝鎮定地在馬背上揖禮道:“若是那位現世,彩雲間又要天下大旱,百姓何辜,蒼生何辜。”


    鬢側斑白的許慎,輕聲懇求:“還請王爺下令放下犬子,讓老臣帶回府中去吧。”


    “司馬大人不必擔心,”不善騎術的遲硯,頗為狼狽地策馬從後頭趕了上來,“有遲硯在,彩雲間必定不會大旱。”


    瞥見遲硯額間花樣,許慎微微錯愕,還要再說什麽。柳綿卻先他一步跳下馬背,撲通跪在了遲硯馬前。


    “夫人這是做什麽!”遲硯嚇得趕緊跳下馬,伸手想要扶起柳綿,“遲硯受不起夫人如此大禮,夫人快快起來。”


    柳綿掙脫遲硯,板板正正地給他磕頭:“公子年紀輕輕,正是壯誌有為時候。妾身本該對公子此舉加以阻攔,奈何妾身身為長安母親,勸阻之話著實說不出口。”


    砰砰砰三個頭,柳綿一個磕得比一個重。等悉數磕完,額間已然沁出血跡。


    “遲公子大恩,許氏沒齒難忘。”重重磕完最後一個頭,柳綿伏地不起。


    遲硯想起幼時不懂事,打了縣衙的長孫,孀居的母親也是這樣一個接一個地磕頭,磕得頭破血流。他眼底有水光掠過,麵色卻很沉著。


    雙膝跪地,遲硯還了柳綿三個磕頭。


    “當日令郎許小公子救晚輩在先,晚輩此番是為償還恩情。”磕完頭,遲硯拉起柳綿,柔聲道:“一切都是晚輩心甘情願,哪裏能受夫人這般大禮。”


    見狀,許慎隻得歎息一聲,亦下馬給遲硯行了個大禮:“老夫代不成器的犬子謝過遲公子。”


    遲硯好不容易扶起柳綿,又要伸手去扶許慎,一時之間,頗有些手忙腳亂。


    好在旁觀的趙王還手握分寸,知道不能再多耽擱,及時出聲拯救遲硯於水火道:“長安無法再堅持太久,許司馬同夫人還是趕緊上馬,先回京要緊。”


    “王爺此話有理,妾身險些糊塗了。”柳綿朝趙王福了福身,接著在許慎的幫助下奮力爬上了馬背。


    一行人稍稍整頓片刻,複又重新出發。


    到達皇城十裏外時,天色尚且熹微。


    連綿不絕的火光,宛若遊龍,經過持槍鵠立的禁軍侍衛之手,一路自皇城牆下綿延到溫侯亭。


    鑾駕留在山坡腳下,帝後相攜站於高處眺望。遠遠瞥見徑直朝溫侯亭而來的火光,麵容威嚴的皇帝抬了抬手指。


    候立一旁的魏王微微垂頭頷首,而後豎掌做了手勢:“動手。”


    圍繞在溫侯亭附近,手持各類工具的侍衛,得令立馬拆起小巧別致的溫侯亭。不到片刻,鐵錘敲擊木頭聲,石塊落地翻滾聲,混合地響了起來。


    小亭很快被鏟平,最後塊奠基石被抬開,露出黑色的土壤。光潔如新的鐵鍬鏟進濕潤泥土,數位侍衛揮汗如雨。漸漸地,四方形狀的淺坑慢慢露出了形跡。


    臉如花貓的侍衛,手中鐵鍬頭次挖到硬物時分,恰逢淩宵架著許長安上了山坡。


    親眼見過許長安模樣的皇後,忍不住啜泣出聲。皇帝拍了拍她的肩膀,示意魏王接過許長安。


    “皇上,讓微臣來吧。”許道寧踏出半步,自後麵儀仗隊伍中露出了身形。


    這才想起許長安親兄長在場的皇帝,擺了擺手,算是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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