坦誠而言,就算是昔日親口許下承諾的遲硯, 也沒想到兌現諾言的這天會來得如此之快。


    他當初之所以特意對許長安提起祈雨, 是因為他知道機緣巧合進了彩雲間,後被葬入溫侯亭下的那位,注定會有再現世離開的那日。


    既然如此, 那他這位碩果僅存的雪蓮後人,少不得要出來為國捐軀了。


    因而當段慈玨帶領數位專司押運糧草的士兵衝進溫湯館, 粗魯蠻橫地將遲硯從水裏撈起來的時候,遲硯半點也不意外。


    “諸位將軍,”兩條胳膊被分別架住,光溜溜的遲硯尷尬地抬了抬腿,企圖把自己從被迫遛鳥的困境中解救出來, “可否賞在下一襲長衫蔽體?”


    段慈玨抽出腰間佩劍,隨便挑起件木施上搭著的長袍, 遞到了遲硯麵前。


    遲硯動了動被鐵臂禁錮住的胳膊, 毫無意外地發現壓根動不了, 隻好朝在場唯一一位熟人——段慈玨, 投去了求助的目光。


    考慮到遲硯赤身裸體地出去的確有礙觀瞻,段慈玨不得不吩咐士兵道:“讓他穿上衣服。”


    兩位士兵令行禁止, 立馬撒手放開了遲硯。得以自如活動的遲硯,鎮定自若地裝出“目中無人”模樣,不僅從善如流地穿好了長衫,甚至在被綁走之前,還拎上了雲靴。


    看著至始至終沒流露半分反抗意圖的遲硯,同樣給變成原形的士兵——枝葉繁盛的淩宵,捆粽子般捆起來的段慈玨,沉默良久,到底沒忍住出聲問道:“你不問我為什麽把你抓走?”


    忙著手腳並用地穿靴子,遲硯聞言奇怪地咦了聲,反問道:“不是墨王妃讓你來找我的?”


    對比宛如屍體橫陳的階下囚遲硯,起碼還是站立姿勢的段慈玨,這回沉默的時間更久了。過了好半晌,他才開口道:“墨王妃快死了。”


    遲硯穿靴的動作一頓。


    顛簸中,遲硯沒來得及穿好的靴子滾了下去。不慎聞見味兒的淩宵,渾身顫抖地揮動枝條,把靴子拍進了簌都護城河。


    作為擅於爬行類植物,知道事情始末的許惜撥給段慈玨的這隊淩宵,趕路速度在同類當中是響當當的佼佼者。


    起初遲硯還能和段慈玨偶爾交談兩句,到了後來,他耳朵邊隻能聽見呼呼的風聲,倒映在明亮眼眸中的,唯有迅速擦過去的碧青色天空。


    金烏愈沉愈低,碧青色也轉而讓烈烈的火燒雲所席卷,天際成了霞光豔麗的綺羅衣。遲硯想起送別最後一位親人也是這樣場景,不由微微闔上了眼睛。


    遲硯與段慈玨抵達臨岐的時候,出乎所有人意料。


    薛雲深因為趙王趁他昏迷,命令太醫為他施針延續性命而大發雷霆。


    焦頭爛額的趙王,按皇兄魏王的意思,對薛雲深半字不提逼宮之事。他壓下對皇宮局勢的擔憂,苦口婆心地把仁義忠孝,翻來覆去講了好幾遍,結果薛雲深還是那句“將我和長安葬在一處”。


    氣得趙王摔門而出,兩兄弟鬧得不歡而散。


    至於魏王,他半夜驚聞寒山寺的曾王薛望逼宮,已經連夜率軍馳返。


    幸好皇帝對薛望早有提防,在京畿守備少了大半的情況下,仍舊平安支撐到了魏王領軍回援。


    大周史上被稱為鎖梅島之亂的篡位戰役中,臨岐牢獄裏曼珠沙華、曇花、爬山虎與捕人藤等欽犯,請命將功折罪,不僅順利將近千變回原形的先鋒士兵帶回了皇城,更是在隨後的廝殺中,擒賊先擒王地抓住了薛望。


    起事主使被抓,薛望麾下叛軍試圖負命頑抗,宮門再度岌岌可危。


    魏王帶來的先鋒軍折損多半,隻餘下不到兩百人,而京畿守軍已全軍覆沒。這當眾人對著越逼越近的叛軍心生絕望之時,距離皇城最近的重江太守率領勤王之師趕到,牡丹皇城之圍得解。


    待到塵埃落定,渾身血跡的魏王怕他父皇問起三弟夫夫,於是先轉移注意力道:“您既然已經對謀逆之徒心生提防,為何還要兒臣與二弟將守備軍帶走多半?”


    皇帝擦拭著斬了幾個反臣的佩劍,稍稍緩和了下聲音:“一是擔心你三弟出事。二是不做個空城計,以薛望謹慎的性格,你父皇我怎麽甕中捉鱉?”


    “再說不讓他逼宮一場,”皇帝不疾不徐道:“我又如何知道朝中竟有如此之多的大臣,已投入他的麾下?”


    那些隱藏深到身邊暗衛都沒能查出來的,所謂的先帝托孤大臣們。


    皇帝想到這裏,與薛雲深頗為相似的狹長眼睛裏,閃過森寒殺意。


    魏王仍是心有餘悸:“若是兒臣慢了一步,重江太守慢了一步,您萬金之軀……”


    不敢再說下去的魏王,沉浸在毛骨悚然的後怕之中,完全沒看到他父皇,因為他不再追問而悄悄鬆了口氣。


    “低估了薛望手中的兵力。”皇帝眯了眯眼睛,感覺被冷汗濕透的後背,還殘餘著揮之不去的憎恨。


    這股憎恨指向了早已駕崩,不分輕重的先帝,指向了孝儀貴妃的陵墓鎖梅島,指向了先帝“後人不得隨意入內驚擾”的遺旨。


    在憎恨之下,肅清朝綱的皇帝,還查到了另外一件事。


    去年皇城內,弑殺多位未成年學子的兩隻魔物,乃是經由寒山寺,流入皇宮的。


    薛望特地選在宮女太監換值時刻,讓眾人親眼目睹檢查死者死因的欽天監孟銜,如何將手指,從死者被掏空的胸膛裏拿出來。


    生生編造出人證物證俱全,薛望誣陷孟銜的目的,無非是因為孟銜會推天衍,唯恐他壞事。


    而遭此誣蔑後,孟銜果然心灰意懶,再也心意仕途,屢次謝絕官複原職。


    當然,這些都是後話了。


    眼下,皇帝看著指揮禁軍收拾殘場的魏王,忽然問道:“雲深那臭小子怎麽樣?長安和朕的寶貝孫子,可都還平安?”


    正所謂該來的遲早會來,片刻前還心存僥幸的魏王,登時僵住了。


    說回臨岐。


    趙王怒氣衝衝地下了船,決定再也不管那個臭脾氣的三弟。就在他準備上馬,追上寧逸的勤王軍時,兩團被淩宵枝條裹著的人影引起了他的注意。


    “站住!”眼見那兩團亂七八糟的玩意兒徑直朝著渡頭來了,趙王勒轉馬頭,厲聲質問道:“什麽人?”


    淩宵受驚,當即從互相交錯的狀態裏各自抽回各自的枝條,將裏頭裹著的兩個人放下地,自己也隨之恢複人形。


    “見過趙王爺。”認出人的段慈玨率先行禮。


    遲硯與排列整齊的糧草押運兵淩宵跟著行禮:“參見王爺。”


    段慈玨身為當朝驃騎大將軍之子,趙王自然認識。但這次趙王一反常態,他沒搭理段慈玨,反而下了馬,走近遲硯,嘴裏不敢置信地問道:“他哪兒來的?”


    “回王爺,”段慈玨遲疑片刻,最終還是決定實話實說,“這位雪蓮後人,是墨王妃書童楚玉托末將請來的。”


    如今掛在許惜長子許道宜麾下的段慈玨,算是小小的七品小將,勉強能用末將自稱。


    “楚玉?”趙王凝眉思索片刻,卻無甚印象。好在他隻是這麽隨口一問,見想不起來也不打算再多追究。


    擺了擺手,趙王道:“你既然肯千裏而來,本王先代三弟夫夫謝過你的好意。隻是溫侯亭下的那位若是現世,你一個人怕是無能為力。你——”


    “王爺,”遲硯輕聲地打斷趙王,“如果我說,我能夠憑借一己之力,祈來大雨呢?”


    趙王沒吭聲,顯然是不信。


    遲硯也不以為意,他淡淡笑了下,繼續道:“雪蓮族傳承至我這輩,已僅餘我一人。先輩的祈雨之力,不知不覺全都寄於我身。”


    “遲硯不才,以兩肩擔負兩百年前雪蓮族三千五百七十六人之力。現今願為墨王妃,勉力一試,還望王爺成全。”


    說著,遲硯彎腰又行了個大禮。


    趙王居高臨下地俯視著遲硯,良久,低聲道:“你知不知道祈雨術後你必死無疑?你若身死,雪蓮族便就此滅絕了。”


    “縱使我今時不死,待來日老死魂歸天地,雪蓮還是要滅族。”


    不知想到什麽,遲硯深深笑了起來,漂亮的丹鳳眼裏宛如盛滿三千星辰:“我本天地孤行客,向來無牽無掛。縱使今日身死魂消,又有何妨?”


    “再說昔日在蕪城外,墨王妃曾救我一命。”


    “請王爺看在您弟媳肚裏孩子的份上,全了遲硯知恩圖報的心意。”


    不得不說,遲硯這話掐得再精準不過。


    許長安肚子裏尚未出世的孩子,帶著整個牡丹皇族的希冀。多少皇室宗親翹首以盼,等著他肚裏的孩子落地。甚至於趙王與魏王兩兄弟,過了這麽久,仍舊對太醫的診斷感到難以釋懷。


    如果遲硯說看在許長安或者薛雲深的份上,趙王未必同意讓他一試。


    但偏偏,遲硯說的是許長安肚裏的孩子,是迄今為止,當朝皇帝唯一的親孫子。


    趙王權衡許久,最終一甩袖,大步流星地重新上了船。


    遠遠地,趙王聲音傳來:“希望你的能力,對得起本王的信任。”


    遲硯沒說話,他隻是轉過頭,看了眼蕪城的方向。


    那裏是遲硯的故鄉,也是他所有親人的葬身之地。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寶貝你什麽時候發芽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一舟河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一舟河並收藏寶貝你什麽時候發芽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