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日,已經過了正常授課時間許久,先生卻依然遲遲不見人影。耐心告罄的學子們,開始三五成群地湊在一塊兒竊竊私語,輪番推測原因。


    “莫不是先生又病了?”細眉細眼的學子難掩擔憂。


    旁邊的人搖了搖頭:“難說,先生身體一直不太好。”


    “該不會吧?先生不是昨兒病才好些?”另一人接道。


    “我看今日先生是不會來了,不如這樣,咱們幹脆同去曲江池乘畫舫賞春景去!”插話的人嘿嘿笑了兩聲,向眾人勻了個彼此心知肚明的眼神,“我聽說花滿樓新來的采蓮姑娘,模樣很是水靈……”


    “這要說水靈,還是風月閣的蒹葭姑娘論第一。”


    “胡兄的話我可不讚同,要知道落雪堂的香雪姑娘……”


    ……


    越來越多的學子被挑起了興趣,於是話題從關心先生身體,逐漸偏向了曲江池上畫舫裏的那些姑娘誰是頭一份的美麗動人。


    許長安百般聊懶地撐著下頜,耳朵聽著其他人的爭論,思緒卻情不自禁地飄向了別處。


    今日安子晏還是沒來學館,許長安估摸著十有八九他是又惹怒了尚書大人,挨了家常便飯般的板子。


    就在許長安猶豫著要不要下學後去瞧一眼安子晏時,就在眾學子為心中的白月光爭地頭破血流,整個弘文學館險些變成第二個鬧哄哄的皇城西市時,陳玉山的死訊被公布了。


    京兆尹派來的巡捕麵無表情地說完死訊,又以顧全學子安全為由,宣布了弘文學館將在接下來的半月裏暫時休館的消息。


    冷麵的巡捕顯然不曾考慮到,同窗的猝死會給這些學子帶來怎樣的影響,他們在公事公辦地說完這些以後,順便帶走了幾個與陳玉山交惡的學子前去問話。


    巡捕走後的好半晌功夫裏,整個弘文學館鴉雀無聲,難堪的沉默蔓延在這些學子周圍。


    最後不知道是誰率先收拾東西,發出了一聲清晰又倉促的碰撞聲。聽見響動,仿佛被凝固住了的學子們這才重新動起來,紛紛收拾著自己的東西。


    許長安也不例外。


    他整理好筆墨紙硯,與許道宣並肩出了弘文學館。


    “你先回去吧,我去瞧瞧子晏。”站在分叉路口,許長安道。


    許道宣顯得有些猶豫,他欲言又止地看了許長安好幾眼,最後什麽也沒說,隻是固執地要將他的書童硬塞給許長安。


    “大司馬家的孩子出門,沒有幾個隨從怎麽行。”


    以上是許道宣冠冕堂皇的理由。


    許長安拗不過他,隻好帶著他名叫如意的書童和楚玉,一齊去了禮部尚書府。


    弘文學館在接近皇城內城的位置,去位於皇城東的尚書府,需要路過皇城西市。


    原以為隻用去學館,便沒讓楚玉備馬車,所以這時候許長安亦隻好步行了。


    “先生?”見前麵交談的兩人背影有些眼熟,許長安試探地喊了一聲。


    兩人聽見聲音回過頭,正是岐山先生,與那位細眉細眼的學子。


    “太嶽這是要去哪裏?”待許長安和細眉細眼的學子互相問了好,岐山先生寒暄道。


    “子晏這兩日都沒來學館,我去看看他。”許長安道,“先生與溫兄呢?”


    “不過碰巧遇到罷了。”岐山笑容溫和。


    許長安頷了頷首,到底大街不是寒暄的好地方,因而問過了岐山的身體,便告罪先行了。


    接著又走了半盞茶的功夫,禮部尚書府總算是到了。


    “我家公子許長安,是你家公子的同窗好友,見你家公子這兩日沒來學館,心裏擔憂,特來探望,勞煩通傳一聲。”


    楚玉上前,彬彬有禮地向門房說明了來意。


    沒多久,安子晏的書童氣喘籲籲地跑了過來,將許長安三人迎了進去。


    一路繞過了鏤空蝠紋影壁,又逛過了抄手遊廊,再往裏走一段,獨屬於安子晏的院子便近在眼前了。


    許長安還未進門,便聞到了一股濃濃的藥味。他朝裏頭走了進步,就看見安子晏正如預料般,撅著屁股橫屍於床。


    拿手略略比量了一下鼓脹的厚度,許長安不無遺憾地開口道:“安大公子,您這回是鬥蛐蛐輸了季子昌的手書,還是偷扔了您姐姐的胭脂?抑或是不小心摔了尚書大人的古董?”


    看起來分外狼狽的安子晏不自在地幹咳一聲,伸出一根手指搖了搖,身殘誌堅地賣弄玄虛道:“都不對。”


    許長安略一揚眉,發出一個捧場的單音:“哦?”


    “我這可是……”


    安子晏的炫耀才開始,便被他自己的書童毫不留情地打斷了:“我家公子他為了得到您書桌上的那塊硯台,前天親自去宣德門為孟銜喊冤,挨了足足十棍的殺威棒。”


    慘遭揭短的安子晏:“……”


    “回來後沒多久,這事就讓老爺知道了,於是又挨了十棍的家法。”安子晏的書童將剛沏好的茶放在許長安手邊,“許公子,您請喝茶。”


    “太保!”安子晏黑著臉叫了聲他書童的名字。


    名喚太保的少年絲毫不懼,他走到床邊,毫無預兆地掀開了搭在安子晏身上的薄被。


    印著條條清晰棍痕,紅腫不堪的屁股,頃刻間就暴露在了眾人眼前。


    正在喝茶的許長安沒能忍住,直接“噗”了一聲。


    “哈哈哈——”許長安笑得手裏茶盞亂抖。


    楚玉與如意不便觀看主子好友出醜,隻好扭過頭去。隻是那抖動不止的肩膀,怎麽看怎麽像是在強忍著笑意。


    “竇、太、保。”安子晏咬牙切齒地道,他反過手,迅速掀過薄被蓋住了自己實在有礙觀瞻的屁股。


    結果他不動還好,一動,惹得本來已經停止的許長安,又開始了新一輪的大笑。


    安子晏:“……”


    好不容易止住了笑聲,許長安按了按肚子,問安子晏道:“你方才說什麽?”


    說到正事,許長安正色下來:“段慈玨也去了宣德門為孟銜喊冤?”


    “沒想到吧?”安子晏道,“前日我從宣德門回來的時候已經接近酉時了,他還跪在那裏,據給我行刑的禁衛軍說,他此前已經跪了整整一日一夜了。


    許長安微微皺了皺眉,道:“沒想到傳言竟是真的……”


    在孟銜入仕欽天監之前,弘文學館一直流傳著白衣孟銜,與刻薄鬼段慈玨乃是至交好友的傳聞。


    不過說到傳聞,許長安想起之前坊間流傳的,關於安子晏胞姐揚言非段慈玨不嫁的事情來了。


    “嗯,確有這麽回事。”安子晏聲音悶悶的。


    安子晏胞姐畢竟是名門千金,自幼養在深閨,許長安沒見過幾次,不是太熟,但是通過安子晏,他知道那是個敢說敢做,性格十分豪爽的姑娘。


    豪爽姑娘與刻薄鬼段慈玨的故事,說來也簡單,無非是戲文小說裏爛透的一見鍾情。


    豪爽姑娘某日出街,偶遇刻薄鬼,一時驚為天人,當場揚言非君不嫁。


    哪知刻薄鬼不僅對男人刻薄,對女人亦是同樣——他直接回絕了豪爽姑娘,表示兩人絕無可能。


    於是豪爽姑娘好端端的出門,哭著回來了。


    這也難怪祈燈日那天,安子晏見到段慈玨反常地不說話。


    實在是無話可說。


    許長安無言地歎了口氣。


    “哦對了,有件事我一直覺得奇怪。”安子晏打破沉默,“你不覺得對於三皇子失蹤一事,皇上有點過於不關心麽?”


    “到今日為止,三皇子已經足足失蹤了三日,可是無論明裏暗裏,都不見皇上下令追查三皇子下落。”安子晏條分縷析道,“這讓我感覺皇上好像對三皇子的下落,其實是一清二楚的。”


    “你有沒有想過一種可能。”許長安思索了片刻,緩緩開了口。


    安子晏抬頭與他對視一眼,“三皇子其實根本沒失蹤。”


    “那皇上故意放出三皇子失蹤的消息是為了什麽?”


    安子晏皺緊了眉頭。


    “我猜可能是故意混淆視聽。”許長安道,“你還不記不記得,皇城禁嚴那日,張統領跟我說的話?”


    “他同我說,這皇城裏混進了什麽東西,要嚴查。”


    “說到這個,你大概不知道,陳玉山死了。”


    “什麽?陳玉山?”


    許長安點了點頭,他放下茶盞,手指下意識地敲了敲桌子:“陳玉山的死法跟欽天監死去的那些宮女太監一模一樣。”


    “而且子晏,我有一種預感,”說著這裏,許長安停頓了好一會,才在安子晏的催促聲中一字一頓道,“下一個死的,還會是我們認識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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