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車之前,我給他們留了北京的地址和電話,相信第二年春天我準能在北京見到他們.但事與願違,第二年開春,一個同學從延安回來,他說在延安遇到了一隊雲南的紅衛兵,那時,紅衛兵已不讓串聯了,步行也不讓.雲南的紅衛兵被迫返回.而他們在離開前,曾托我的同學給我捎一頂竹笠.


    "他們說那是你的帽子,再三囑咐一定要捎給你."


    "帽子呢?"


    "喔,那鬥笠已經不成樣兒了,舊得一塌糊塗.給雨一淋透,全發了黑,邊上也有好些地方磨破了.我想你不會要它的,就把它扔在車站了."


    那是我在桐樣縣和他們分手時落下的帽子,這麽說,雲南紅衛兵把這頂帽子一路帶去了延安!他們完成了長征的壯舉,走了差不多2000公裏.無盡的山道,邁出的步子何止以百萬計!雨雪風霜,日出日落,竹笠是這一切最好的見證.它又是我們友誼的象徵.我把這段不尋常的歷史講給我的同學聽,他立即失悔.可惜已經太遲了.我也心中難過,還不是為帽子,而是為我的朋友,我知道他們一心想走到北京見毛主席.這場夢竟無法實現.他們被送回家時,其傷心失望可想而知.


    我們去年路遇時,那些雲南紅衛兵以為我見多識廣.去年,一個從毛主席身邊來的紅衛兵那可是號人物.所有的人都對我們敬佩不已,不論是老幹部還是青年學生.連我也以為自己見過大世麵.但事實上,我究竟懂得些什麽呢?現在我算是知道我很多事都鬧不明白.第二次串聯回來,我便感到如墜五裏霧中.


    文革伊始,紅衛兵起來反對修正主義教育路線,打倒走資派,破"四舊".現在,紅衛兵在鬥紅衛兵,四三派,四四派,聯動派,三者必居其一.昨日的戰友,今日的死敵,友愛化成了一腔深化大恨.


    吳和我現在見麵招呼都不打."文革"前,我們是知心朋友,曾一道在東北義國的桃林裏複習功課,其他女孩可不敢去那兒,因為那兒是一大片墳地.我們也曾漫步在荷塘畔,冒著濛濛細雨吟了詩來送給對方."文革"剛開始時,我們還在一起講家史,像階級姐妹一樣相互摯愛.但後來,她參加了聯動派,我加入了屬於四三派的毛澤東主義公社.從此我們倆便勢同水火,彼此的輕蔑與日俱增.


    吳看不起我,這我心中有數.她認為我太天真幼稚,不了解上層的路線鬥爭:江青不光彩的歷史啦,林彪的個人野心啦,周恩來的機會主義啦,等等,等等.他們關起門來談論起這類話題總是一副津津樂道的樣子.我想如果我附和進去,就不天真了.其實我豈能天真到看不出他們這些高幹子女高談闊論背後的動機麽?這些人若唱什麽解放全人類的高調,我半點都不信.當"文革"觸及他們的既得利益時,他們馬上就背叛革命,轉而關心父母的官運.他們心目中哪裏有人民的位置!他們想的就是如何保住特權.他們在乎中國的命運僅僅因為在這個國度裏他們曾經是天之驕子.他們自私偽善,雖然如此他們仍覺得自己高人一等.我簡直受不了這幫人!


    不管怎麽說,吳和我再不喜歡對方,至多也就是白眼相向罷了,我們還沒到惡語相加的地步.在其它地方,革命群眾用棍棒和磚頭對付革命群眾,有些甚至動用步槍和機關槍.最近一零一中就有一個學生在江西被人用機槍打死,他和另外一些人在卡車上中了伏擊,死的時候才16歲.


    他屬於我們這一派,我參加了他的葬禮,當時這派的許多紅衛兵宣誓要去江西完成烈士未竟事業,我沒吭聲.真是可恥!不過我實在不想這樣去送死.


    噠——噠——噠——噠——噠——噠——噠——


    在漆黑一片中,我的胸膛突然被一串子彈打得千瘡百孔,周圍的人在痛苦和混亂中尖叫.血流如注,像消防龍頭噴出的水.我呼吸困難,強忍著不喊出聲,但恐慌的人群把我踩在腳下,他們的皮靴揣開我的傷口,雖然我的心已停止跳動,我仍能感到劇痛.是誰殺了我?為什麽要殺我?我永遠也搞不清.


    我是個懦夫嗎?我將來會叛變嗎?……在酷刑下會招供我的同誌麽?……誰是我的同誌?誰又是我的敵人呢?……這些事一輩子都想不出個結果.風車一個勁地轉呀轉,堂吉珂德大戰風車……像這種混沈狀態我怎麽也理不出個頭緒.幾點鍾了?喚,不!不能看鍾.聽也別聽,滴咯聲會越來越響,我最恨這響聲了.


    深深吸一口氣,就像準備潛入海底一樣.定定神,水克火,火克金……火在我的心中間燒,夜復一夜……紅燭滴淚……還是換一個姿勢試試,兩隻手臂都放在枕頭下,有時這挺管用的.


    夜又開始泛白了,幾乎是透明的.奇怪.過去我老覺得夜昏黑而渾濁,現在才知這是誤解.透過薄薄的藍色窗紗,微光流入我的房間.我像在海洋的深處,暖流寒流,漩渦暗礁,我的思路隨波飄蕩,了無定向.記憶沉浮,珍珠閃亮,鯊魚遊過投下一片陰影.


    我的房間過去多麽溫馨.冶人,現在卻冷冷清清.虎子死了,似乎還能感到它臥在我被子上留下的那種溫暖和分量.孩子們怎麽能這麽殘忍?什麽可愛的天使,祖國的花朵,這些小孩全是混帳王八蛋!我要能逮住他們,非把他們的牙打掉,把他們屁股踢歪.得用皮帶狠抽他們,抽得他們求饒,給他們點顏色看看,也好泄泄我心頭的無名火.我真是氣不打一處來,恨這幫小混蛋,也恨我自己,我簡直是廢物,連一隻貓的性命都救不了!


    二姨也走了,我也留不住她.不知此時此刻她是醒著呢還是睡著呢,她呆在她的老房子裏,那是她曾經和丈夫兒女一起生活過的地方,每一個角落都堆積著回憶.抽屜啦,衣櫥啦,床底下,蚊帳邊,像蛛網一樣,粘住了瞌睡蟲.在二姨的故事裏,這些看不見的小蟲飛到人的鼻子裏,人們就睡著了……快睡吧!我的房間裏也有蜘蛛網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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