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日過後的第二天,天剛破曉我便起了床,自己一人大踏步走進遵義城.我打著綁腿,腳穿草鞋,頭戴竹笠,時下步行串聯又大行其道.我也想親歷一番,選定的路線是當年紅軍走過的長征路:婁山關.


    1935年,中國工農紅軍在此受到國民黨軍隊的圍追堵截,四渡赤水,殊死奮戰.寡不敵眾,饑寒交迫,幾千名紅軍戰士長眠沙場.他們的墓碑樹在路兩旁的山坡上,有些墓上刻了姓名,更多則寫著"無名烈士墓".


    站在墓前,我仿佛聽見每一位烈士在講述一個英雄故事:子彈像蝗蟲般飛過,河穀迴蕩著戰鬥的吶喊.日色昏黑,流水血紅,痛苦和絕望深不見底,愛和夢駐留在青山翠穀之中.我被深深打動了,覺得自己的一切都是這些沒有能夠活著看到新中國的先驅們給的.我發誓要繼承他們未竟的事業,讓先驅者的熱血在我身體內流淌.為了牢記這誓言,我決定把名字改掉,從此不再叫瑞,不管是瑞士還是吉祥,這些意思全不合我心意.從今以後,我要叫紅軍!脫胎換骨,麵貌一新.山河日月,請鑒我心."


    紅軍,我第二次串聯途中就一直用的這個名字,從雲南邊喚來的紅衛兵也這麽稱呼我.我在路上與他們相遇,邊走邊談,幾個小時後我們已經彼此十分了解,成了好朋友.那時,我們腦子裏不存在"隱私"這個概念,聊起來百無禁忌,有疑必問,有問必答,五句句是肺腑之言.


    我一路與之同行的15個雲南紅衛兵都是矽礦工人的孩子,家鄉在個舊.帶隊的年輕人17歲,高挑英俊,其他隊員有的簡直就是孩子,最小一個女孩才13歲.


    人小誌不小,我的這些新朋友雄心勃勃地計劃從雲南一路走到北京去見毛主席:先沿長征的路線到延安,然後取毛主席在解放戰爭中行軍的道路進北京.好一個宏偉的計劃:全程300多公裏,全憑雙腿步行!


    "不打緊,我們能走.每邁一步,就離毛主席近一分.今年如果走不到,明年也一定能走到!我們有決心!"


    這番話是一個14歲的女孩帶著濃鬱的雲南口音對我說的,她的發音綿軟輕柔,所表達的信念卻是誰也不會誤解的."我們每天走100裏,一星期走7天,明年3月準能走到北京."


    好個主意!我暗想,沒準我也可以試試.畢竟我比這裏多數女孩都大,她們能行,我難道就不行?這可是一個對我毅力的考驗.


    在陡峭的山路上一天走100裏決不是鬧著玩的事.當天下午我就意識到自己有多麽無能,真是一個典型的口頭革命派.不論我如何緊趕慢趕,就是趕不上我這幫新朋友.他們搶過了我的背包(背包裏裝滿了老三篇,我原打算一路上散發給農民看的,後來才發現有好多農民根本不識字),又搶過了我的鋪蓋捲兒,即便如此,我還是拖了他們的後腿.又走了一段路,我死活堅持讓他們先走,不要再等我了.


    天黑了下來,山巒化作大片的暗影.星星布滿天空,沒有月亮,腳下的路也沉到黑暗中去了,極目處看不見一座村落,聽不見一聲狗叫,還得走差不多10裏才能到達今天的目的地.我幾乎要哭出來了,不是因為怕鬼怕壞人,而是感到實在力不從心."紅軍會哭嗎?當然不會!紅軍流血不流淚."


    "毛主席教導我們:下定決心,不怕犧牲,排除萬難,去爭取勝利.……"


    那個年代,無數的中國人遇到困難都會背誦這段語錄給自己打氣.話音剛落,奇蹟出現了!我突然看到前方閃出一點燈光,開始時燈光在暗夜中飄忽不定,再走近一點,又亮了一點.最後我看到一盞馬燈,映照3名雲南紅衛兵的笑臉,那個帶隊的小夥子也在其中.他們告訴我他們早就到了目的地,左等右等不見我的人影,天這麽黑,他們決定返回來接我.


    他們陪我一起走到村裏的紅衛兵接待站.女孩們已經為我準備好了一切:熱水倒在木盆裏,一隻小板凳放在邊上,她們堅持要我先泡泡腳,說這是走長路的人應該做的第一件事.之後她們又給我在桌上擺好了飯菜和開水,連床單和枕頭都幫我從接待站借來了.這時已近午夜,所有的女孩都走足100裏,3個男孩為了找我,走了120裏,他們也都精疲力盡,然而他們為了照顧我都還沒睡.我感動萬分.


    此後的日子,我永遠都不會忘記:山路彎彎,數十萬紅衛兵向著北方日夜兼程,為圓一個共同的夢.在這漫漫征途上,人們萍水相逢,卻真心地互相關心,互相幫助.一句"我們都是來自五湖四海",便使大家情同手足,心貼著心.如今回首往事,明知自己也曾經滄海,這記憶卻已恍若隔世,中國變了,我也變了.


    第二天,我們又走了100裏,我的腳打起了大大的水泡.咬緊牙關,我強忍劇痛朝前走.這次我不再堅持讓雲南紅衛兵先走了,免得他們半道又得回頭找我.我們在天完全黑下來之後才到達目的地.


    第三天,我遇到了怪事.不管我怎麽努力,就是起不了床.背毛主席語錄也不起作用,兩條腿像不是長在我身上一樣.我難為情極了,不用說,雲南的紅衛兵不會把我扔下,於是我們在桐梓縣住了下來,一住住了3天.我心裏好著急,這次我真的把大家的行程都耽誤了.


    第四天,我對雲南紅衛兵說,我決定坐火車去重慶.我作出這個決定有一部分原因是我需要錢,雖然步行串聯能在接待站得到免費的食宿,但身無分文終究是老大不便.隻有到了大城市,我才能讓父母給我匯錢.


    我的新朋友送我到火車站,看他們站在車窗口,我頗為慚愧.但同時我也感到一種優越:北京的紅衛兵事務繁忙,我不必像他們那樣徒步大半個中國走到北京.我們畢競有所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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