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家房間裏,所有的家具都是硬木製的,櫃子高及屋頂,桌麵床側鑲嵌了大理石,石板上自然形成的黑白斑駁的紋路看上去就像一幅幅傳統的山水畫.床欄、條幾.圓桌、方椅四周的木頭經過精心雕琢,其圖案有的狀若雲霞,有的狀若波浪,又有的狀若鬆枝或蝙蝠.奶奶房間中有一麵香樟木雕成的隔斷,我曾久久站在這木壁之前意會出花瓶、畫扇、香爐、掛軸等等圖案.聽說這麵牆是前屋主溥雪齋設計的,博是一位晚清藝術家,沾點皇親國戚.夜幕降臨,木料的幽香,總被奶奶供養在瓷瓶中大把雪白的晚香玉蓋住.


    晚香玉的清香於是常使讓我回憶起奶奶講過的故事和燦爛的夕暉在奶奶家的庭院中投下的長長的影子.奶奶早年跟塾師讀過書,我在她的床頭不時見到像《唐詩三百首》和《紅樓夢》之類的書.但奶奶講的故事都是真事兒,不是書裏看來的.


    聽了奶奶的故事我才知道她的祖先是蒙古旗人,原本生活在東北.他們世世代代都是牧民和好獵手,在馬鞍上生,在馬鞍上長,在馬鞍上死.廣袤的草原任他們的烈馬馳騁,他們弓開如滿月,箭去似流星.他們一諾千金,不惜為朋友兩肋插刀.而一句侮辱,他們會讓對方白刃進,紅刃出.


    1644年,旗人一路殺向南方,長城也擋不住他們的鐵騎,不久便飲馬南海.奶奶的祖先必是驍勇善戰,屢建奇功,因在清朝建立之後,他們的後人世代高官厚祿,並與皇室通婚.又過了兩百來年,奶奶家不再有驃勇騎手降生,他們鮮紅滾燙的血液日漸稀薄,臉色也變得蒼白起來,家族不再尚武,男兒成了文官,女兒成了閨秀.


    奶奶的祖父官至刑部尚書,官居一品.但奶奶說饒是這樣,老人家日子過得並不舒坦,因為他是個老迷信,堅信所有的人死後都會變鬼,善終之人變無害之鬼,或呆在陰間,或投胎轉世,與人無犯,橫死的則變為厲鬼,早晚會回到陽間找人雪恨.


    這一迷信使得老人常年提心弔膽,在秋審時節格外坐臥不寧.秋風肅殺的日子,全國的要犯都會遞解到京,進行最後一輪審訊.訊畢,即將男女死囚拉至城南菜市口當眾行刑.奶奶的祖父此時身不由己,隻得到場監斬.


    刑場上,奶奶的祖父身著官服,高高在上,正襟危坐.眾將官如狼似虎,侍立兩旁.他每出一言,士兵們都山呼響應,他手握硃筆,劊子手將人犯提至堂前,他隻須驗明正身,硃筆一點,以示最後判決.筆落之際,犯人的命數算是到了盡頭.劊子手一擁而上,犯人頃刻間身首異地,鮮血狂噴,痛苦而恐怖的尖叫被利刃攔腰截斷.


    劊子手殺頭殺紅了眼,四周則裏三層外三層圍滿看熱鬧的男男女女.有人扯著嗓子高聲叫好,有人則麵色蒼白直犯噁心.黃土地將血當酒飲,最後連土地都吸得爛醉了,血積成塘,其色玄黃,微風徐來,腥氣瀰漫.


    施刑過程中,奶奶的祖父儼然是大清帝國的化身,令人敬畏,可誰知他內心正經受著劇烈的煎熬.刑部的職位是太後和皇上賜的,欲罷不能.左思右想,沒有退路,唯寄望有朝一日太後和皇上將這一思典轉賜他人.此時他被即赴黃泉的男犯女囚怨怒的目光牢牢盯住.這些目光有的祈求,有的絕望,有的被淚雨遮蔽,有的被怒火燒紅.在狂亂和苦痛中,偶爾也有一兩雙異常冷峻、鋒利如刀的眼睛,奶奶的祖父不禁為之震懾.


    死囚們的目光無一不像尖利的長釘刺穿了尚書大人的靈魂.他高高在上,無處逃匿;他如坐針氈,心中惶惶.他明白用這樣目光看他最後一眼的人永遠也不會寬恕他,縱使再投胎三次,這些人生生死死都不會放過他,終有一天他們會找到他,討還血債.


    奶奶講的關於她祖先的所有故事中,這個故事對我震撼最為強烈.在60年代階級鬥爭天天講的幾年中,我真希望從未聽奶奶說起這些故事,這至少可以使我的思想改造不那麽艱難.我有時甚至希望沒有這麽一個奶奶和她的祖先,他們是吸血鬼、寄生蟲、殘渣餘孽、牛鬼蛇神……要是我能把他們從記憶中統統抹去,我就能像同學們一樣成為革命事業的可靠接班人.


    1966年,我正暗自慶幸終於與奶奶和她的祖先徹底劃清了界線,卻得做些千奇百怪的夢.那是"文革"開始後不久,我作為一名紅衛兵,白天四處串連寫大字報,參加萬人大會,批鬥叛徒、特務、走資派和反動學術權威.我對文革可謂一片熱情,真心相信經過這場史無前例的大革命,中國人民在偉大領袖毛主席的領導下,將徹底消滅官僚和特權,為全世界樹立一個光輝的榜樣.


    然而到了夜晚,我完全沒法控製自己的夢.一次,我夢見我正參加一個萬人大會——那些日子這種集會司空見慣,但這次會上,批鬥的對象不是走資派和反動學術權威,而是我自己.我周圍是熱血沸騰的革命群眾,他們憤怒地高呼口號,對我切齒痛恨,不共戴天.我是一葉扁舟,行將沉沒在巨浪翻滾的海洋中.我掙紮著想說話,想辯解,沒一個人願意聽,他們定我有罪,罪大惡極,判處死刑,立即執行……


    接著我就被押去刑場.不知何時原來的綠軍裝和紅袖章換作了一襲白色的長袍,傳統劇目裏這無辜的囚犯常作此裝束.我戴著鋃鐺作響的手銬腳鐐,在長街上行走.蕭瑟的秋風平地而起,長衫颯颯有聲,髮帶也飄忽不定.沿街觀看的怕不下數千人,我看不出這些人臉上是悲是喜,他們似乎個個都戴了麵具.


    夢中我怨憤難平:我是冤屈的!我還這麽年輕就得去死!但我轉念又想:既然判也判了,那就慷慨就義罷,生命已到了盡頭,別再喪失我的尊嚴,至少我還能在最後一刻保持一個好的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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