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長桌左側末端的十三見狀仍是麵無表情一言不發,仿佛醫和柳不花談論的人不是他似的。反倒是柳不花聽完了醫的話,握著紙張的手指微微攥緊,在紙上抓出道道褶皺,向仍伏在桌麵上眼睫半闔,像是已經死去的青年道歉,艱聲道:“……抱歉幹爹,我沒做好。”……大概也做不到。他有坦然赴死的銳意,卻無法擁有讓一個無辜人代替謝印雪去死的決心。這是每個擁有道德底線之人的悲哀。“你已經做的夠好了……”青年聞言輕輕扯了下唇角,大概是因為受傷,他的聲音低啞無力,虛弱得難以聽清,“是我不夠……”胡利也不想聽清他說什麽,匆匆打斷道:“柳不花不是最先把名字寫完的人,那這個獎勵就是我的對吧,我可以拿到病愈證明提前出院?”醫什麽也沒說,隻是拿起被瑪麗姑姑放在桌上的兩張病愈證明單子走到他麵前,又在胡利驚喜伸手要接過之際陡然收回,哈哈大笑道:“也不是你。”胡利愣住:“為什麽不是我?”難道還有第三個人寫了名字嗎?這時一道聲音像是聽到他心底的疑惑,說出了真正的答案:“是我。”聲音的主人眉眼含笑,高舉起那張寫有她名字的紙張:“最先寫完名字的人是我。”“陳雲……”呂朔睜大眼睛,還能顫聲喚著她的名字,而蕭斯宇張了張口,卻發現自己一個字都說不出。“我一直覺得我的名字很普通,簡簡單單的,不出挑,不好聽,唯一優點大概就是上口易讀。”陳雲不看他,也沒看蕭斯宇,隻笑著繼續說,“但今天,我發現它也是有意義的。”僅十一畫,較“印雪”二字還少五畫,足夠她搶在胡利補完謝印雪的名字、或是柳不花之前,先寫完自己的名字。“你瘋了……”胡利抖著聲線罵她,嗓門越來越高,帶著不敢置信,和嫉賢妒能的憤怒,“柳不花是這樣,你也是這樣,謝印雪到底給你們灌了什麽迷魂湯!你們要一個兩個上趕著去給他送命?”“你懂什麽?!”蕭斯宇紅著眼怒道,“她根本不是為了謝印雪!”今天被寫名字的人如果換成他、換成呂朔,陳雲同樣會這麽做!“是,我不是為了謝先生去死的。”陳雲笑著朝蕭斯宇點點頭,感謝摯友的相知相惜,“生命的意義對我來說不是隻有‘活著’一件事。我隻是認為能幫助一個曾經幫過我許多、救過我朋友、救過我生命的人活下去,這才是我努力在鎖長生內活到至今的意義。”陳雲永遠記得,在她第一次進入鎖長生時,唯有謝印雪聽了她的祈求,願意幫忙救室友楚麗;也是謝印雪在永劫無止學院最後一天內,讓她躲藏在行李箱內逃過其他參與者的搜尋;如今到了青山精神病院,謝印雪對待他們幾人看似冷漠又疏遠,卻一直在暗中告知他們副本線索。她仰慕謝印雪的強大,也渴望成為這樣的人。或許在別人眼中這是不可能做到的事,但陳雲從來都不覺得自己比謝印雪卑微或是渺小,謝印雪能救下那麽多人,在這一刻他卻救不了自己,而現在她救了謝印雪,那在今天、在今後、在未來,她都是比謝印雪更強大的人。曾經隻能仰慕強者的她,如今已經成為了強者本身。“恭喜你。”醫率先為陳雲鼓掌,連瑪麗姑姑這個看病患極其不順眼的npc竟也一道配合。他把病愈證明單子遞給陳雲:“你雖是主謀,但勇於承擔責任,所以我們醫院信守承諾,把你應得的獎勵給你。現在,你可以自由選擇提前出院,或是留下來接受懲罰掃廁所。”陳雲注意到他話裏的一處細節:“懲罰不是關禁閉了嗎?”醫意味深長道:“瑪麗姑姑現在很喜歡你,她舍不得關你禁閉了。”“哦是的,我親愛的雲雲寶貝,姑姑現在怎麽舍得關你禁閉呢?”瑪麗姑姑果真變了個麵孔,用溫柔得能滴出水的聲音與陳雲說話,一邊講一邊抽出捅穿謝印雪手背的黑筆,“當然,如果你不想掃廁所,你還是可以選擇提前出院的。”隨著那支筆的離開,謝印雪也像是解除莫名的束縛一般終於能夠行動了。“瑪麗姑姑下手重,你傷的不輕啊。”醫瞥了他一眼,看向步九照道,“讓這位‘步醫生’給你治治吧。”步九照不等他說完就已經快步走到謝印雪身旁,柳不花則去找胡利興師問罪:“你還罵陳雲瘋,我看你才瘋了,我幹爹哪得罪你了,你要寫他名字?你不知道提前出院也是死路一條嗎?”“你提前出過院了?你知道提前出院是死路一條?”胡利反過頭來質問柳不花,“你還好意思問謝印雪哪得罪我了,他騙了我!”謝印雪右手掌心空洞的傷口止不住血,把早上才換的病號服洇得一片殷紅,不過唇瓣卻因方才咳出的血跡未淨而沾染了上幾分明豔的顏色,聞言他抬起蒼白的麵龐,呼吸微弱而聲低問:“我何時騙你了?”胡利聲嘶力竭:“你說過你有獨特的通關技巧,我們要是覺得過這一關副本有些吃力,可以付出一點點微小的代價來找你尋求幫助,話裏話外全在暗示你是擺渡者npc,可你如果真的是,你和柳不花為什麽那麽怕我寫你的名字?擺渡者npc會怕這些嗎?!你們怕,是因為你根本就不是擺渡者npc!”找錯擺渡者npc的後果很恐怖,胡利在以前的副本裏就遇到有參與者冒充擺渡者npc,其他參與者相信後傻傻地找他做交易,以為就此可以高枕無憂等待通關,卻不知自己等待的其實是死亡。正因如此,胡利才不敢全信謝印雪的話。可他也不清楚誰才是這個副本中的擺渡者npc。誰知瞌睡來了有人送枕頭,這場“誠實坦白會”,就是他驗證謝印雪是否是擺渡者npc的最好機會npc又不是他們這些參與者,根本不會死,所以謝印雪如果是擺渡者npc,他肯定不會怕有人寫他名字啊。胡利自己很明白提前出院大概率不是通關的真正途徑,否則蘇尋蘭所說“是上個副本裏瘋掉的護士”的卞宇宸就先寫其他病患的名字了,因此胡利壓根就沒想過要提前出院,他的目的是打算驗證出謝印雪擺渡者npc身份的真偽。若為真,他就即刻要求與謝印雪做交易;若不是真的,他也還有機會尋找真實的擺渡者npc。再說胡利也不信蘇尋蘭的話,她說是就是啊?卞宇宸會知道病愈證明單子藏在院長畫像背後指不準是碰巧,即便卞宇宸真是,胡利得知這個消息時也太晚了,他今晚就會進入死亡階段。所以即便他恨卞宇宸隱瞞自己的身份,他都隻能寫、也必須寫謝印雪的名字!結果不也證明了,他的做法是對的嗎?胡利厲聲道:“你騙我,我要是真信了你的話,就隻能等死了!”“你說得對,我救不了你。”謝印雪有些怔忡,他握著自己的右腕,垂睫凝望掌心的空洞,片刻後抬起麵龐,忽地問胡利,“那你想知道真正的擺渡者是誰嗎?”胡利停頓兩秒,狐疑道:“你知道?”“我知道。我知道每個副本裏擺渡者npc是誰,這就是我的通關技巧。”謝印雪點頭,“且這個技巧,蘇尋蘭也會。”眾人還來不及從他第一句話透露的龐大信息中回過神來,就聽見他又投下一個重磅炸彈。蘇尋蘭卻不肯承認:“我哪有這樣大的本……”“你有。”說話的人是卞宇宸。“正因如此,我才會與你共同進入副本,不是嗎?”短短兩句話讓蘇尋蘭像被掐住脖頸的鴨子,驟然歇聲,卞宇宸不在意她的沉默,繼續問她:“但是蘇小姐,你對我好像很不滿,你想借胡利的手殺了我,為什麽呢?是我們卞家對你不夠好嗎?”第169章 “不。”才問完卞宇宸就長長歎息一聲,顯然早已知曉答案:“我們對你很好,是你太貪心了。”“我貪心?那你們呢?”雖已撕破臉皮,蘇尋蘭卻還是維持著她一貫溫婉無害的模樣,用最柔和的說著誅心之論:“明明已經該死了,卻要燃盡別人陽壽為自己續命,你們就不貪心嗎?”蘇尋蘭這句話尾音才落,謝印雪一向靜如寒潭的雙眸忽然間就泛起了漣漪,那是步九照頭一次在他眼中看到這樣強烈複雜的情緒,蘇尋蘭也發現了他眼底的顫動。而她知道謝印雪為什麽會有這樣的反應。於是蘇尋蘭乘勝逐北,繼續道:“對吧,謝印雪?不是你貪心不肯死去的話,你師父也不會為你去死。”熟料青年聞言卻沒像她預想裏的那樣崩潰失控,他隻是緩緩垂下眼睫,孱弱蒼白,被將逝的死亡氣息籠罩著,有那麽一瞬間,蘇尋蘭感覺自己仿佛回到了七年前,她第一次見到謝印雪的那天。那時的謝印雪也坐著輪椅。她遠遠地躲在假山石後,他則停駐在一棵梨花樹下,仰著頭,看梨花看得出神,還朝它們伸出了手。可惜他不夠高,抬手這一舉動也耗盡了他所有氣力,於是他連手臂都沒抻直,便又頹喪地耷下。幸好一朵梨花體貼溫柔,它似乎不忍心看到少年如此落寞,便從枝頭飄落墜到少年膝頭。蘇尋蘭看見謝印雪輕輕捧起了它,兩種雪色相觸,少年的手指卻比梨花更白幾分,他用指尖輕撫著花瓣,語氣豔羨難掩:“你開的真好……”觀賞須臾,他又艱難地舉高了手。於是蘇尋蘭看到被他捧在掌心的梨花竟無風而起,蹁躚舞回枝頭,重新與花蒂相接。他望著那朵鮮活的梨花,溫聲說:“再多開幾天吧,別像我一樣。”做完這一切,少年忽然劇烈地咳了起來,不久唇角便染了血。他用手背隨意擦了下,像是對這樣的事習以為常,便又繼續仰頭看花了。隨後,一位麵容年輕的男人聽到了動靜從屋裏踏出,走到謝印雪身後:“阿雪,怎麽出來了?”謝印雪朝他笑笑:“我想來看看雪。”男人道:“今年的雪已經化了,你可以等明年再看。”謝印雪指向頭頂的梨花:“沒事,它們也很像雪。”“可它們終究不是雪。”男人順著他的手抬頭,頓了一瞬又問,“阿雪,你還想再看一場真正的雪嗎?”少年聞言微怔,他低頭垂下眼睫,半晌才輕聲道:“……想的。”男人見狀也笑了,抬手親昵地摸摸謝印雪的腦袋,給他承諾:“好,師父會讓你會看到的。”那年冬天,蘇尋蘭見到了她有記憶以來最盛大的一場雪。而雪落下的那一刻,蘇尋蘭就知道,陳玉清肯定是死了他遵守承諾,讓本該活不過秋天的謝印雪看到了那場深冬的大雪。“馬上就是冬至了,今年也會下雪的吧?我也想再看一場雪,這就叫貪心嗎?”蘇尋蘭說著往窗外看了一眼,青山精神病院的天空雖然總是灰霾霾的,卻沒有要降雨或下雪的征兆,她想要看雪,就得離開這個副本回到現實世界。所以謝印雪沒有抬頭,僅出聲問她:“你隻是想再看一場雪嗎?”“那你呢?你是想看雪,還是想活下去?”蘇尋蘭反問,“陳玉清死後,你每次看到雪時會想起他嗎?會感到愧疚嗎?會……”“會啊。”“我會想他,但我從不會感到愧疚。”謝印雪笑了聲打斷蘇尋蘭的話,他抬起頭來,眼中眸光如半含秋水,溫柔多情,仿佛饕餮饜足般酣暢痛快道:“我隻會感到高興,因為死的人是他,不是我。”聽著謝印雪這番薄情寡義的言論,蘇尋蘭不由瞠目。就連陳雲、呂朔和蕭斯宇他們都有些愕然地朝青年望去,畢竟在他們的印象中,謝印雪根本不像會說出這種話的人。不過青年沒在這個話題上停留太久,他握住自己的手腕,使傷口流血的速度降緩,聲音十分溫和,卻是在說極具壓迫的威脅:“蘇尋蘭,你想再看一場雪,那你覺得這個副本中,誰才是真正擺渡者呢?找到他,和他做交易吧,不然今年的雪”“你就看不到了。”青年的話叫蘇尋蘭瞳孔驟縮,但她很快就鎮定下來,謝印雪不可能直接殺了她,否則謝印雪也會死在這個副本中,所以她有恃無恐道:“今晚要進入死亡階段的人又不是我,我憑什麽聽你的去找擺渡者npc?要找也是胡利先……”“我、讓、你、找。”謝印雪再一次不耐煩地打斷她的話語,然而這次開口,他的聲音卻變了種調低沉渾厚、冷冽暴虐,像極了蘇尋蘭記憶中七年前那場盛況空前,仿佛能夠覆蓋整個世界的大雪。於是下一刹蘇尋蘭就驚恐地發現,她的身體不再受她控製,無可抗拒地一步步朝謝印雪走去,而她每走一步,謝印雪身上就綻開一道血痕,待她在青年麵前徹底駐足時,青年身上的病號服已全部染紅。“我要和你做交易。”濃鬱的血腥味肆意在她身側,熏得蘇尋蘭陣陣戰栗,一片血色中,她看見自己伸出雙手,聽到自己對站在謝印雪身後的豎瞳男人說,“我願意付出代價……來換取離開副本的線索。”“……好。”豎瞳男人冷冷垂眸看了一眼她幹淨光潔的掌心,便寒聲答應了她的請求,並在她手中放下一把金燦燦的鑰匙:“你已經升級為了青山精神病院vip客戶,夜晚可入住高級單人病房,你會在醫院住的很舒心,直到治療結束,離開醫院。”蘇尋蘭睜大眼睛,死死盯著手心那枚金色鑰匙,覺得自己像是握住了一塊冰,凍得她不住顫抖。她其實不覺得自己找錯了擺渡者npc。這個豎瞳男人對待謝印雪的態度很特別,那麽多參與者中,他隻對謝印雪這樣特殊,她的直覺也從不出錯。可既然沒有找錯擺渡者,她為什麽會那麽焦躁心慌呢?蘇尋蘭想不出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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