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任聆鳳開口說話前,謝印雪一見她利落下跪的姿態,和麵容上淒哀的神色,就知道她應該是有事央求自己了,但謝印雪卻沒料到,她所求之事,既不關乎她自己,也不關乎段文騫,反而是在這場事件中貌似毫不相幹的另一個女人。謝印雪這輩子被許多人求助過,可被鬼求助,這還是破天荒的頭一回。“她怎麽了?”他往後挪了挪,讓出些位置,還把車門打開了,“外頭太陽大,要不你上來說吧。”柳不花和沈秋戟:“……”不過可能比起烈陽,車子裏坐著的沈秋戟更令她避之不及,因此任聆鳳婉拒了謝印雪的好意,也怕耽擱時間,立馬就向謝印雪講述這些日子發生的事任聆鳳“纏上”段文騫,是從她忽然有了塊墓碑開始的。她是個死了二十年的女鬼,二十年前,她因難產去世,生下來的孩子沒啼哭幾聲也死了,丈夫家認為不祥,又因她父母皆已去世,娘家再無人能出頭護著她,就按照老家習俗,用草席裹了屍身在一座山上匆匆下葬,不發喪,不立碑。關於這些,任聆鳳其實是沒有多少恨的,因為像她這樣女人,在她那丈夫的老家還有很多。她心中唯一的不甘,就是沒能見一眼自己那未能活下來的孩子。那孩子是個男孩,故即使是死了,也能葬去丈夫家裏的老墳山上,和任聆鳳不在一塊。可憐任聆鳳由於心中有憾,便未去投胎,成了個山野間的孤魂野鬼。直到二十年後,忽然有一行人來她墳前,為她立了塊墓碑。墓碑上有她的名字,有她的遺像,還有另外一個男孩的名字和照片。任聆鳳看著那個男孩,就不免想到自己的兒子,想距她死去已經二十年了,會不會她的孩兒已經投胎轉世,如今正是如今這個和她共在一個墓碑上的男孩呢?就算不是……難道不可以是嗎?任聆鳳承認,她是有過一瞬這樣的念頭。她太想念她的孩子了,她也太孤單了,若是能有個孩子陪著她,那該有多好?可是任聆鳳不是厲鬼。即便是如此淒涼地死去,死後又被夫家那樣對待,多年來無人掃墓供奉,她也都沒有怨恨過,她隻是覺得可憐可憐自己,也可憐那些與自己有著同樣命運的女人。更做不到對一個無辜的稚童痛下殺手。選了任聆鳳之墓,想借她手除去段文騫的人大概也沒想到,任聆鳳居然是這樣的一縷幽魂。要知道世間最易化作厲鬼的兩種人,一種是還沒出世就死的嬰孩,另一種便是這孕時亡故的女人了,偏偏他們選中的任聆鳳孤寂徘徊人間二十年,也仍未成為那索人性命的厲鬼。“我知道我跟在騫騫身邊對他不好,但我害怕他出事,就總是跟在他身旁看著些。”任聆鳳直起上身,過分青白的麵容本有些可怖,然而她的內心卻比世上許多人都要純淨,“我隻陪他上下學,沒進過他家。”一般人家會在家門口貼門神守護,這樣人家普通幽魂乃至厲鬼一般都是無法進入的,而哪怕沒有貼著門神,鬼無邀無故也不能入人戶。“邀”,是指邀請,即你主動邀請鬼,進你家屋子。“故”,是指聯係,譬如你撿了路上什麽不該撿的東西,說了不該說的話,或是碰見了髒東西,家門又無門神庇佑,便會有邪祟跟在身後隨你進家。按理來說,段文騫的名字和都已經和任聆鳳在同一塊墓碑上了,還有“遺照”的存在,任聆鳳若是想跟隨段文騫進他家屋子,那簡直就像入無人之境,輕而易舉,可任聆鳳沒這樣做,她僅在段文騫每天上下學的十幾分鍾內陪在他身邊看護一下,看著他安全回家就夠了,別的時間絕不多加接觸。“我沒地方去,所以每天看著他回家後,就在他家樓下守著,遠遠的望著,也覺得滿足……”說這些話時,任聆鳳唇角掛著笑,如同每位母親談起自己孩子時那樣欣喜,不過說到後麵,她眉宇間添了幾分凝重,聲音也低了下去:“騫騫那邊,目前好像我就是他唯一的危險,但他媽媽……”任聆鳳守在段文騫家門外時,能見到進出段家的所有人,這其中,自然就包括了段文騫的母親段丹眉。又由於任聆鳳不是人,她能看到的東西,也肯定要比普通人多。因此,任聆鳳能瞧見,那個扒在段丹眉腳邊的鬼嬰這還是四天前的事。現在這個鬼嬰,已經爬到了段丹眉肩頭。人類脆弱重要的脖頸,如今全都掌握在一雙稚嫩卻恐怖的小手之中。要知道任聆鳳不忍對段文騫下手,是因為她雖已死去,卻仍知善惡,仍記得做人時的應遵循的道德倫理,可鬼嬰從未來過人世,他們沒看過這世界一眼,還不知曉如何分辨善惡時就已死去,任何心中充滿的全是被拋棄的委屈、痛苦、不甘和憎恨,所以他們往往隻憑喜好行事。而對於他們來說,有什麽是比能擁有一個母親,更會讓他們感到滿足和幸福的事呢?段丹眉活著無法做鬼嬰的母親沒關係,她死了就可以了。任聆鳳不清楚段丹眉是怎麽招惹上這個鬼嬰的,許是段丹眉以前打過胎,或又是別的什麽原因,但這都不是目前最要緊的事,最要緊的是:段丹眉就快死了。段文騫能安穩的活到現在,得益於任聆鳳怨氣不重。然成也蕭何敗蕭何,任聆鳳怨氣不重,就意味著她無法打破陰陽兩界的界限,影響到現世內的人,她縱然知道段丹眉有危險,卻也無法將這樣的危險直接告訴給段丹眉,讓她自救。任聆鳳唯一能做的,便是影響段文騫的夢境,昭示他段丹眉有危險,讓段文騫提醒段丹眉小心。都說母子連心,任聆鳳有危險,段文騫其實隱隱約約能感知到一些,可惜他年紀太小,並不懂如何要將夢境裏看到的那些事轉述給段丹眉。況且就算他一五一十的說了,段丹眉也不會信。這孩子肯定又是覺得自己被冷落,所以才會編造出出這些奇奇怪怪的話,以此來吸引大人的注意力昨天晚上接到兒子打來的那個電話時,段丹眉就是這樣想的。“媽媽今天晚上要加班,沒法回家。”段丹眉歎著氣,將耳機聲音調低了些,畢竟段文騫哭的太大聲了,“騫騫你聽話啊,要是害怕的話就讓張阿姨或者你溫叔叔和你一起睡。”“我沒有怕啊,媽媽我真的夢到了!我夢到有個很恐怖的娃娃纏著你,她想和我搶你!”“媽媽你要相信我,我沒有撒謊!”“……求求你回家好不好?”段文騫握著手機哭得直抽抽,都開始打嗝了,聲音也含含糊糊講不清晰的,大概隻有段丹眉能聽懂他的意思。說實話,兒子哭得這麽慘段丹眉也心疼,但公司這邊有個策劃案今晚就得加緊改好發給甲方,她分身無術實在回不了家,再說那些什麽神神鬼鬼的事,段丹眉向來不信。當然她也反思了,覺得也許是自己最近真的沒怎麽陪兒子,等忙完這一陣,她就帶段文騫出去旅遊,好好玩上幾天。段丹眉捏捏眉心,軟聲哄道:“好了騫騫,別哭了,讓你溫叔叔接電話。”段文騫見自己說了這麽久都沒能勸段丹眉回心轉意,又想著平時媽媽好像是比較聽溫叔叔的話,就把手機轉交給了溫存葉,還囑咐道:“溫叔叔,你幫我叫媽媽回來好不好?”“好好好,我幫你說說啊。”溫存葉依舊是那副耐心的慈父模樣,拿過電話後,他也確實幫忙勸了:“眉眉,你那裏真的很忙嗎?騫騫哭的厲害,要不你回來看看?”“回什麽?我們今晚估計要通宵呢。”段丹眉十分無奈,“公司裏還有那麽多同事在,我一個人回去像什麽話?你叫張阿姨趕緊把騫騫哄著睡了,他明天還要上課呢。”“行吧,那你注意身體。”“嗯,掛了。”段丹眉急匆匆結束通話,像是不耐煩和溫存葉多說幾句,可溫存葉卻心情大好。而段文騫看到溫存葉臉上的笑容,還以為他成功說服了段丹眉回家,就抓著他的袖子,滿臉期待的問:“怎麽樣,溫叔叔?我媽媽要回家了嗎?”溫存葉很想說許多惡毒的話,刺激這個和他沒有絲毫血緣關係的孩子哭得更慘,不過家裏還有個張阿姨,在一切塵埃落定之前,他最好還是繼續當好這個繼父吧。故溫存葉依舊耐著性子,點頭說:“是,她忙完了就馬上回來。”段文騫聽過這樣的話太多次了,多到他一聽就知道溫存葉是在欺騙自己。既然他求都求了,段丹眉卻不聽,那就隻有鬧了以前鬧上個十次,段丹眉總會有一兩次順從他的。段文騫希望這回也能如此。於是他往地上一坐,蹬著腿便開始哭嚎撒潑:“我不要!”“我不!我不!我要媽媽現在就回來!哇嗚嗚……”許多大人,看到非自己血親相關的熊孩子哭鬧成這樣,肯定會想一巴掌抽上去叫他學乖安靜,哪怕是自己親生的,鬧得狠了恐怕也都會有這種念頭。然而此時的溫存葉心境卻格外平靜,連他都驚歎自己的好脾氣,或許是他知道這對母子命不久矣的緣故吧。溫存葉保持著溫文儒雅的淺笑,去保姆房叫來張阿姨,讓她去哄段文騫睡覺,自己則回了主臥室,將門一關,把所有嘈雜隔絕在外。那邊段文騫哭鬧了半天,張阿姨做不了主,溫叔叔也勸不了媽媽,就重新打開手機,決定對著媽媽哭,結果段丹眉的手機卻打不通了。毫無感情的機械語音在告訴他:您撥打的用戶正在通話中,請稍後再播。“喂?”“媽媽……嗚嗚……”小孩的嗓音又低又啞,明顯是哭很久了。“騫騫,媽媽真的很忙。”段丹眉深吸一口氣,拿出最後的耐心好言好語和段文騫說話,“你再這樣媽媽就要生氣了,你明天還要上課,趕快去睡覺,媽媽忙完就回來。”電話那端的小孩默不作聲,吸著鼻子繼續哽咽。段丹眉抿了抿唇,段文騫不作聲她也不知道再說些什麽,仰頭看了一眼坐在其他工作位上埋頭工作的同事,她也不敢滑水摸魚,又把電話掛了。“嗚……咯咯咯……”隻是在掛斷電話的那一瞬,段丹眉好像聽見耳機裏原屬於小孩抽泣的哭聲,忽然之間變得扭曲起來,像是在笑?段丹眉無法確定,她電話掛的太快了,她也沒時間把精力放在這裏,疑惑了幾秒便將注意力重新轉回麵前的電腦上。可惜她兒子好像沒打算放過她。她放在桌麵上的手機又滴滴地響了起來,專門為段文騫設置的鈴聲使得段丹眉不用看手機屏幕也能知道這個電話是誰打來的。今晚她本來就忙得焦頭爛額,段文騫又這樣接二連三打斷她的工作,段丹眉的好脾氣徹底告罄,她接通電話,大喝一聲:“段文騫!”“媽媽……嗚嗚……”電話裏依然是可憐委屈的哭聲,小孩淒涼地哀求道:“媽媽……我想和你在一起……你和我在一起好不好?”段丹眉以為這是段文騫要她回家的意思,她沒說好也沒拒絕,暴躁地罵道:“你怎麽那麽不聽話?媽媽說了媽媽要上班!”“嗚嗚……可是我好想你……”小孩又哽咽了兩聲,沒等段丹眉再開口教訓,小孩的聲音忽然變得十分正經,嫩生生地問:“媽媽,我來找你了,你可以幫我開開門嗎?”兒子找到她公司來了?段丹眉的第一反應是這個。出於愛護兒子的心,她聽見小孩這麽說,想也沒想就立馬起身,踩著高跟鞋往大辦公室門口,伸手握住門把將門一拉。門外當然是什麽都沒有,隻有一股沁涼的夜風,如同屍體冰冷的指尖,陰嗖嗖撫過人的麵龐。也是這股子陰冷,叫站在走廊上的段丹眉瞬間清醒了過來不對,開門,開什麽門?大辦公室的門又沒鎖,誰隨便一拉就能進來了,而且這裏是十九樓,她要去一樓還得乘坐電梯呢,一樓那邊還有前台在,段文騫讓她開哪門子的門?更何況,段文騫根本就不知道她的公司在哪啊?全家人僅有溫存葉知道,可溫存葉根本不會在這種時候帶段文騫過來打擾她。還是說這次段文騫實在哭得厲害,溫存葉被他鬧得沒辦法了?“騫騫,你怎麽過來的?”段丹眉開口詢問,但是電話中無人給她回應。她又低頭看向手機,卻愕然發現屏幕顯示她並未處於通話狀態中。段文騫把電話掛了嗎?段丹眉點開撥號界麵,想把電話打回去,隻是她正欲落下的指尖,在瞧清通話曆史記錄的那一刹,猝然僵住了通話曆史記錄上,她和段文騫,今晚隻有過一次通話。並且,那是那是十分鍾以前,段文騫第一次給她打電話的時候了。可後麵……她不是還接了段文騫的兩個電話嗎?段文騫還讓她給她開門來著……段丹眉百思不得其解,莫名其妙地望著手機屏幕,她不知道是因為走廊太空曠中央空調的製熱效果不太好,還是由於剛剛吹過她麵龐的那股冷風,總之她現在身上有些冷,仿佛有雙冰冷的小手擱置在她的脖頸處,凍得她寒毛倒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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