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媽,那你……?”周蕙遲疑地望著她的媽媽。


    “……我們一起進去吧,阿姨,我再去買一張電影票吧?”我誠懇地說道。這在我決不是僅僅出於禮貌。


    “我回家去,我回家去。我一個老太婆不要看這樣的電影的,你們去,你們去。”周媽媽連聲說道,“……蕙,讓這位小夥子送你回家吧。你們先去看電影。”


    我和周蕙一起在電影院門前,目送著周媽媽遠去的背影,她在穿過電影院門前那條街道時,轉過身來,滿麵春風沖她的女兒再次揮動著手臂,示意我們進電影院 去。在周媽媽走後,我看了看手錶,發覺離電影開演還有十分鍾光景,我便對周蕙說道:“我給你買可口可樂去。”然後,我就一路小跑,來到附近的一家煙雜店買 到了兩聽擁有絢麗圖案的可口可樂。


    可口可樂成為了我擺脫尷尬與拘束的媒介,我看出周蕙從我手中接過可口可樂時流露出來一種幸福的神情。而當可 口可樂的褐色漿液慢慢湧進我喉嚨的時候,我和周蕙已經坐在電影院裏。電影院上演的是一部叫《甜蜜的事業》的老電影,電影裏男女主人公奔逐的慢鏡頭吸引了 我。就在那一剎那,周蕙抓住了我的手,我的手和周蕙的手就這樣在電影院那遍昏暗中一直抓握著。可口可樂在我的體內漫散開來,使我全身心地沉浸在甜蜜之中。 電影院裏顯得那樣靜謐,我們內心的感受超過了影片本身所能帶來的,我和周蕙時不時地轉麵相視,然後會心一笑。


    那天晚上,我推著周蕙的輪椅走在 街上感到一種從未有過的幸福。在離開電影院,推著周蕙回家的路上,我和周蕙有了簡短的交談。那時候,我沉浸在一種明快的心境裏。周蕙突然從輪椅上轉過臉望 著我。“嘿,你還沒有告訴我你叫什麽名字呢?”她輕聲地說道。其間隱藏著一種不易覺察的怨責。


    周蕙的話一下子讓我回到了過去,想到我離開我的家鄉騾馬鎮時候的情景,我知道我的真實姓名必須是一樁秘密,不能讓任何人知道。我遲疑了一下,然後沖她微微一笑:“……他們都叫我‘斑馬’。”


    “‘斑馬’?”周蕙撲哧一笑,“我不是問你的外號,我是問你的名字。”


    “叫我……”我結結巴巴地說道,“就叫我陳奎吧。”從此,我擁有了一個像是真名的化名。為了紀念我慈祥的母親,我的化名就隨了我母親的姓。


    “陳……奎……”周蕙在輪椅上開始揣摩起我的名字的寓意來。過了一會,她神秘地再次轉過臉來看著我,顯得有點興奮地說道:“陳奎——周蕙——,你覺得怎麽樣?”


    “什麽怎麽樣呀?”麵對我為自己新起的名字,我心情變得沉重起來,我不知道是否應該讓這個坐在輪椅上的姑娘清楚我的歷史,而我的歷史並不是清白和光榮的。在這個天真的姑娘麵前,一種罪孽感沉沉落在我的心上。


    “……我是說,我們的名字顯得有些般配呀。你看,押同樣的韻呢,k—ui……h—ui……”她嬌嗔地說。然後,她又變得有些顧慮起來,輕聲地嘆息道:“……你身體那樣健康,可是,我是個殘疾的人。”


    周蕙使我陷入沉思之中,我真地不知道該如何麵對這種突如其來的感情了。我原先對周蕙呈現在火車站售票窗口的那半張臉的感受是真切的嗎?這一點讓我確信。 她的臉無數次地打動過我,她的臉喚醒了我人性的復甦,使我那麽多個日日夜夜告別了孤獨,使我不僅僅成為一個會行走的肉體,隻是徒然地奔赴等待清撿的垃圾。 同時,在我接觸到全麵的周蕙以後,我發覺她其實是一個內心脆弱,需要安慰的姑娘。我微微地笑道:“……隻要你不嫌棄我……”


    “……你傻啊?”周蕙欣慰地叫起來。然後,又轉為一種極低的聲音:“你這樣一個英俊的人,我能嫌棄什麽呢?”


    我相信周蕙說出的是她的心裏話,我雖然說不上是****倜儻,也不是一個相貌醜陋的人。眉宇間可見的劍氣簫心,使我顯得還是一個耐看的人。但同時我知 道,僅僅從一個人的外貌上來判斷一個人是一件十分危險的事情。人,應該被放在歷史中來看待。我的歷史卻是讓我感到有些心虛,由於我曾經殺死了一個人,這事 件本身就遮掩了我所有的勤苦,所有的善行。我能夠拋棄歷史重新開創一個新生活嗎?其實,在初到b城見到周蕙那半張臉的時候,我就或多或少地建立了這樣的信 心。“……你也很美,”我這樣對周蕙說。我的話在那時無疑是最勇敢的表露了。


    周蕙的臉上頓時再次出現一層紅暈。在周蕙的指示下,輪椅駛向了一條兩旁栽著梧桐樹的街道,梧桐的樹幹上有一些翹曲即將剝落的硬皮。“總是有那麽多人對我好!”周蕙自言自語地說道,然後,她又哀嘆了一聲:“……也許,人們隻是同情我。”


    我一時不知道如何回應她,我隻是放緩了移動的腳步,因為,對照鐵窗分隔的牢獄生活而言,像這樣在梧桐枝椏形成的樹蔭裏自由走動,在我已經是不小的幸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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