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科利克彎著腿又走到大炮邊,把東西放在炮架間的一堆炮彈殼上,心慌意亂地低聲說:“這是給全連的……麵包、麵包幹,還有伏特加。難道總共隻有你們四個嗎?……中尉同誌,我把食物送到哪兒去呀?德羅茲多夫斯基在哪兒?連長呢?”


    “在觀察所,那邊有三個人。土窯裏還有傷員。到他們那兒去吧,司務長。”庫茲涅佐夫吃力地轉動著舌頭,說。他在炮架上坐了下來,混身都在發抖,對這些額外的食物和司務長的呼喊都不感興趣。


    “中尉,生堆兒火吧,”烏漢諾夫說。“沒有火,我們會凍死的。看你抖得象樹葉子似的。有的是炮彈箱子,謝天謝地,還有伏特加,我們喝它個夠,中尉!看樣子,咱們的坦克正在壓他們哩!”


    司務長飛快地向傷員土窯跑去。烏漢諾夫趁涅恰耶夫和魯賓拆木箱生火的當兒,把一塔炮彈殼推到旁邊,在炮尾下鋪好帆布,開始分配伏特加和那一堆格外豐富的食物。他在壕溝裏找到一隻僅存的飯盒,把酒倒進去,然後解開裝麵包幹的背囊,挨著庫茲涅佐夫坐到炮架上,把飯盒推到他麵前。


    “暖暖身子,中尉。不然我們就糟了,都要變成一座座雕像啦。喝吧,能頂事。”


    庫茲涅佐夫雙手捧住飯盒,聞到一股刺鼻的雜醇昧。他屏著氣,貪婪地、急急忙忙地喝了幾口。他指望酒能驅寒回暖,使他心裏那根上得緊緊的發條放鬆一些。


    冰涼的伏特加象一把火在燒他,一霎時,腦子裏就感到熱呼呼、昏沉沉。


    他啃著硬如石塊的麵包幹,回憶起—件好象是很久以前的事來:一望無際的草原在陽光下閃閃發亮,部隊正在行軍,烏漢諾夫請卓婭喝伏特加,她合上眼,帶著厭惡的表情從水壺裏喝了一口,然後笑著說有一盞小燈在她肚子裏點著了,她喝過酒後感到不舒服……這是什麽時候的事?一百年以前吧?太久遠了,超過了人的記憶能力。但是有一點他卻記得很清楚,就象發生在一小時以前似的;她那雙水汪汪的眼睛忽閃著,由下而上地望著他的臉,她的輕輕的笑聲還那麽清晰地在耳邊迴響,仿佛後來不曾出過什麽事……後來發生的一切好象是一百年以前的生活,那隻是個夢吧?是的,那是個夢,決不是事實……沒有出過什麽事,她不過到衛生營去取一下藥,馬上就會回到炮兵連來,芽著那件整潔的短皮襖,腰裏緊緊束著皮帶,就跟當初在軍用列車上一個樣,嘴裏說:“小夥子們,親愛的,我不在的時候你們過得怎麽樣呀?”


    但他朦朧地意識到,他是在欺騙自己。事實上,她再也不會問來,不會從任何衛生營回來了。她就在這裏,就在他身後的大炮邊。殘夜將盡時,他、烏漢諾夫、魯賓和涅恰耶夫四個人把她埋葬在壁坑裏了。她蓋著雨布,身上堆滿泥土,孤零零地長眠在那兒。在半圓形的土丘上,放著她的救護包,那包已被雪花染白了。


    善後事宜辦完後,魯賓把她的全部遺物——這個救護包放在剛剛壘起的小丘上,愁眉苦臉地說了一句內行話:“應當寫上:衛生指導員卓婭·葉拉金娜。”


    當時,涅恰耶夫表現得有點異樣:當大家往壁坑裏撒土時,他突然把鏟子往胸牆上一捅,彎著腰退後三步,氣沖沖地從大衣口袋裏掏出一個東西,把它扔到腳下,用兩隻氈靴拚命朝雪地裏踩,直踩得雪在腳下咯吱咯吱地響起來。


    誰也沒問他在做什麽和為什這樣做。他扔掉的就是從繳獲的皮包裏找到的那塊帶金鍊條的女式表……


    現在,庫茲涅佐夫周圍坐著他排裏僅剩的三個人,他們在一夜之間變得親如手足。他們都坐在炮架上,腳邊生著一小堆劈啪作響的篝火,火燒得不旺,空氣中飄散著帶苦味的熱煙。他們喝了灑,烤著火,漸漸高興起來。他們嚼著麵包幹,開始大聲興奮地談論德國人的撤退,不時望望望鎮裏的大火,聽聽鎮後的隆隆炮聲;戰鬥正朝著南邊草原的縱深處推進,離炮兵連越來越遠了。


    烏漢諾夫自作主張,把招呼大家吃喝的事兒包了下來。他往麵包幹上塗混合油脂,撒上一層砂糖,把保溫瓶裏的伏特加倒在飯盒裏,慷慨大度地招呼大夥吃喝。酒已喝得超過了規定的數量,但他並沒有醉,隻是臉色變得蒼白了。他打量著自己的炮班——魯賓和涅恰耶夫——他們總算稍稍有了點生氣。


    伏特加沒能幫庫茲涅佐夫的忙,沒能使他心裏的發條略略鬆弛些,他身上仍然感到一陣陣地發冷。雜醇的氣味使他厭惡,嗆得他喘不過氣來,但他還是聽從烏漢諾夫的勸告,大口大口地喝著。


    “中尉,好象有首長來了!”烏漢諾夫第一個發現有幾個人在炮兵連右邊的發射陣地上走動。“順著胸牆走過來了……中尉,你瞧!”


    “好象是上這兒來的,”魯賓證實說,他已有了幾分醉意,臉孔脹得象紫蘿蔔似的。為了肪備萬一,他用那隻粗糙的大手把飯盒挪到炮輪後藏了起來。“看樣子,是那個拄拐杖的將軍……”


    “不錯,我也看見了,”庫茲涅佐夫說,他的語調很鎮靜,但不大自然。“魯賓,用不著把飯盒藏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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