掩蔽部裏擠滿了人。傷員躺在土坑上、地上和每個角落裏。他們都是在白天——從敵機轟炸和坦克第—次進攻開始——被陸續抬到這裏來的。命運的打擊落到了這些炮兵的頭上。


    一股寒氣吹進門口,沖淡了窒悶的空氣。昏暗中,幾個蓋著軍大衣的身體在地上蠕動起來,傳來一陣嘆息和呻吟聲,有人開始說話,由於長時間與身上的疼痛作鬥爭,他們的聲音蠻得微弱無力了:


    “是誰進來啦?護士嗎?……你過來一下。我又濕啦,老是淌個不停……用皮帶紮一紮吧,簡直象在水窪子裏泡著。”


    “卓依卡,我說卓依卡,炮兵連還有人活著嗎?那邊怎麽樣?怎麽打了一陣子槍又靜下來了?”


    庫茲涅佐夫站在門口,耳邊響著這些低沉的說話聲,他感到自己的身子好象在發燙的波浪上搖來晃去。躺在這裏的人們誰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這時,掩蔽部裏發出了一陣耳語,這聲音象在輕輕地撞擊他的胸口:


    “弟兄們,不是卓婭,是中尉來啦。”


    “哪個中尉?我們連的嗎?”


    “是一排長,看樣子也受了傷,站都站不穩。怎麽,最後就剩下他一個?那麽卓婭呢?”


    庫茲涅佐夫沒作聲。


    掩蔽部裏隻有兩個人能走動。一個是肩膀負傷的通信兵斯維亞托夫,就是那個長著灰白頭髮的小夥子,庫茲涅佐夫記得在轟炸時曾跳進他的掩體裏,而他當時曾笨拙地掩飾初上戰場的恐懼。另一個是戚比索夫——纏著紗布的手吊在一條骯髒的繃帶上。


    戚比索夫用一隻好手在火爐邊拆炮彈箱子。燒得通紅的爐蓋放著幾隻飯盒,雪水在裏麵嘟嘟地翻滾。庫茲涅佐夫搖搖晃晃地站在門邊,隻穿一件棉襖,極度的勞累在他眼睛下留著兩道黑圈。


    戚比索夫一眼看見了他,連忙把脖子一縮,準備挨打或埃訓似地眨巴著眼睛,同時語無倫次地低聲辯解起來,好象庫茲涅佐夫什麽都不知道:“中尉同誌……當時我忍不住了,不能控製自己……我有孩子呀,中尉同誌……”


    “達夫拉強在哪兒?”他低聲問道,順手把衝鋒鎗扔到牆腳邊,就象扔掉一塊累贅的廢鐵一樣,然後拉了拉領子,用冰冷的手套摸了摸脖子。“達夫拉強中尉……在哪兒?”


    “在這兒,中尉同誌,就在這兒,睡在土坑上,請到這邊來,”昏暗中,有人在低聲叫他。“他還活著……老說要見您。”


    通信兵斯維亞托夫正坐在地上為一個傷員包紮,自己的脖子上和肩膀上也纏著繃帶。他在棉襖上擦擦手,象孩子那樣開朗地對著庫茲涅佐夫微笑,好象庫茲涅佐夫的到來使掩蔽部裏沉悶的氣氛變得輕鬆了。斯維亞托夫的聲音和眼神都流露出一個活下來的人難以掩飾的喜悅:


    “中尉同誌,二排長在這兒。”


    庫茲涅佐夫跨過傷員,走近土坑,在這個暗角落裏看到了一個包著白紗布的腦袋,紗布下麵的一對眼睛閃著不似常人的熱烈的光芒。他認出了達夫拉強。


    “郭加,你活著?”庫茲涅佐夫說。“我來看你了,郭加。早先抽不出空……”


    達夫拉強完全象醫院裏的病人,全身裹著白紗布,樣子奇特,看起來不大習慣。他的大腿和頭部一樣。也纏著厚厚的繃帶;腳上蓋著大衣,腳邊放著皮帽、牲編時發的帆布包、連著皮帶的空手槍套和一飯盒雪水。


    “柯裏亞,”達夫拉強耳語般地說。“來了嗎?你不知道,我看到你多高興。我請卓婭轉告你,甚至還寫了張紙條!”


    達夫拉強那對烏黑髮亮的眼睛顯得更大了,他的目光呆滯,由於頭部裹著繃帶,他的臉變小了,象個孩子,臉上已經失去了黝黑的膚色和平時那種生動活潑的表情。幹裂的嘴唇上咬出一道道血痕,說話的音調也變了,不象原來那麽清脆動人了。以往每聽到他說話時,庫茲涅佐夫總要暗暗驚奇,不禁回想起戰前那一段平靜的、充滿陽光的學校生活來。不知為什麽,他現在還想聽聽這種聲音,這種令人欣慰的、帶著學生腔的聲音,於是他問道:“你好點嗎,郭加?”


    “好點了,好點了,”達夫拉強匆匆低語道,並把頭稍稍偏過來。“現在我自信能活下去……隻是痛得歷害!我已經不再象傻瓜似的說胡話了。真是荒唐,荒唐……可惜我不能站起來,這塊該死的彈片!…我不能原諒自己,排裏的弟兄們多可惜!一切都是從轟炸開始的……柯裏亞,上麵情況怎麽樣?講給我聽聽吧……”


    “沒什麽,郭加。戰鬥結束了,在夜裏結束的。別想這些,都是過去的事了。”


    “過去的事……你擊毀了幾輛坦克?把經過的情況告訴我吧。”


    “不知道,我沒數過。坦克很多,沖了好幾次,後來它們退到山溝裏,又從那兒衝出來……”


    “傷亡很大吧?是不是?跟我說實話,請你……把一切都告訴我!當然,如果你願意的話。”


    “是的,有傷亡。”


    “幹嗎這樣回答我?你不想說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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