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特柯夫從維斯寧左邊發射了一梭子彈。


    人影在火光映照的山坡上顯得模糊不清。維斯寧計算著彈藥,開了兩槍。黑影同地麵合在一起了。緊接著,從雪地裏亮起幾條閃閃的火流,子彈帶著刺耳的嘯聲打在汽車頂上,爆破彈的藍色火花紛紛濺落在大路上。德國人的機槍未響,但是衝鋒鎗離得很近,彈雨飛來,象陣風似的掀動著他頭上的帽子。


    過了一會,透過槍聲,聽見一個咬字不準的外國人的嗓音象唱曲兒似地喊叫起來,“羅斯,別打槍,別打槍!”就在維斯寧搜索瞄準的那個坑坑窪窪的地方,一個黑影從雪堆裏站了起來。黑影預先朝天打了一梭子,接著又喊道:“羅斯,完蛋了,投降吧!”


    這個德國人操著半生不熟的俄語,口氣很傲慢,仿佛在說,隻要投降就可以饒命。


    維斯寧循聲連開兩槍,隨後又開了一槍。他咬著嘴唇,仔細瞄準。


    歐辛的叫喊聲好象從霧蒙蒙的遠方傳過來,一直刺進他的耳朵裏:“叫你嚐嚐‘完蛋’,的滋味!這辦不到!法西斯壞蛋們,這辦不到!”


    這時敵人的輕機槍在路對麵打響了,一梭梭子彈從離汽車二十米的地方掃了過來。維斯寧還不相信德國人已近在咫尺。他不願意相信那不可避免的命運已經來臨。他還感覺到手槍的後座力,暗暗說服自己:那不可避免的命運不會在此刻來臨,而是在幾分鍾以後,當歐辛和季特柯夫把彈藥耗完,自己手槍裏隻剩下最後一粒子彈的時候……“我還剩多少子彈?幾粒?……”維斯寧的手指下意識地停在扳機上,心裏盤算著:“千萬要鎮靜,不能急躁,要節省子彈……季特柯夫應該有儲備彈藥,應該有……”


    “季特柯夫少校,您有沒有……”


    他突然感到一陣窒息——有個發燙的硬東西打在胸脯上,使他的身子猛地朝後搖晃了一下,話隻說到一半就卡住了。


    他還看到季特柯夫少校的一對眼睛突然轉向他,這對眼睛由於發現了某種極大的不幸而顯得驚恐萬狀。旁邊傳來另一個人的聲音:“政委同誌!……政委同誌!……”


    “他在我臉上發現了什麽呢?”維斯寧的腦子裏閃過這個問題,季特柯夫的驚恐而絕望的眼神使他感到詫異。他用握著槍的手摸了摸胸口,似乎想推開那個已經臨頭的厄運。“難道就是現在麽?難道果真如此?……難道就這麽快嗎?……”維斯寧想到這裏,忽然感到一陳輕快,因為他終於明白了所發生的事情。他想看看手上是否有血……結果沒有看到。


    “師級政委同誌!您受傷啦?傷在哪兒?傷在哪兒?……”維斯寧耳邊響著一個既熟悉又完全陌生的聲音,達聲音變得越來越輕,終於在遠方消失了。暗紅色的波浪在眼前浮動著,滾滾流向前方,前方是一片廣闊無垠的烏亮亮的空間,既象是幹燥灼熱的沙漠,又象是南方的低垂的夜空。他苦苦思索:這是什麽地方呢?這時,他十分清晰地看見了自己和女兒尼娜,他倆在一個悶熱的南方夜晚站在索契近郊的海邊。那是在一九三八年,當時他跟妻子離了婚,把女兒帶到索契來。他好象穿著白色的長褲和黑的喪服上裝,站在海濱浴場的沙灘上。浴場空蕩蕩的,隻有零零落落的幾張潮濕的木吊床象一個個的黑點留在海邊。他心裏苦悶,感到內疚,喉嚨裏好象鯁著個硬塊。就在這兒,在這個海濱浴場上,他白天領著女兒遊玩,傍晚則經常跟一個女人相會,這個女人將成為他的第二個妻子。尼娜好象猜到了什麽,又哭又鬧地糾纏著他,抓住他的白褲子,仰起滿是淚水的小臉蛋,吵著要回莫斯科找媽媽,央求把她帶走:“爸爸,我不想待在這兒。爸爸,我要回家,到媽媽那兒去,帶我走吧,求求你……”


    他感到女兒顫抖的小手緊緊地抓住他,她那瘦小的身體還在他的腳邊撞來撞去。他想對她說,沒有出什麽事,一切都很好。但是他已經什麽也不能說,什麽也不能做了——他的腳站立不穩了……


    一梭致命的機槍子彈擊中了他,他踉踉蹌蹌地後退了兩步,用緊抓住手槍的那隻手接住中彈的胸膛,接著就仰天倒在雪地上,鮮血從喉管裏誦了出來。


    “季特柯夫!……政委怎麽啦?怎麽啦?!”


    歐辛停止了射擊,貓著腰,三步並兩步地跳了過來。季特柯夫滿臉驚恐地跪在維斯寧麵前,把手仲進後者那汙黑、發粘、被撕得稀爛的軍大衣裏麵,想摸摸他的胸口。


    最後季特柯夫簡短地回答了一句,歐辛使用狂怒而嘶啞的產音罵起來:“操他娘的德國鬼子!……季特柯夫少校!即使政委死了也得把他帶走i即使死了!……明白嗎?背到小屋那邊去!順著水溝走!我隨後就來!……”


    然而這一切,維斯寧既聽不見也看不到了。


    季特柯夫咬得嘴唇出血,將維斯寧那多處中彈的身體背在他那鐵板似的背上,向前走去。歐辛在汽車旁又趴了幾分鍾,一邊破口大罵,一邊向德國人打出幾梭子彈。德國人的機槍啞了,歐辛乘機跳起來用槍托敲打著擋泥板。從黑洞洞的車底下傳來低低的呻吟聲,就象人在昏厥時那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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