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戰場的轟隆聲裏,手榴彈的爆炸聲微弱得就象敲邊碎了一隻核桃。一團橙黃色的髒東西從地麵升起來,混到坦克的油煙裏去了。自行火炮仍在朝橋樑方向射擊。


    “扔偏了!……”魯賓嘆了口氣,又向胸牆外啐了口唾沫,然後用拳頭揩揩嘴唇,發紅的眼皮合成了一條線。


    “他怎麽啦?怎麽啦?怎麽這樣慢?……”德羅茲多夫斯基還在一個勁兒地捏著泥塊,手指在胸牆上好象沒處放。“前進,向自行火炮……扔第二顆!……”


    自行火炮停止了射出。有個寬大的方東西從冒煙的坦克後麵清楚地顯露出來,它在油煙裏移動著,笨重地轉換了方向。那個象灰色的小蟲似的人體馬上從黑洞洞的彈坑之間向前爬了幾米,在雪地上弓起身子,縮作一團。說時遲,那時快,這個微不足道的小小身體霍地跳了起來,把手一揚,連腰也不彎,就向正在煙霧中蠢動著的龐然大物直撲過去。


    就在這一瞬間,幾串短促的火光迎麵飛了出來,火光斜斜地一閃,擋住了這個舉著手、探著身體向前奔跑的人影。這次影子打了個趔趄,腦袋猛地向後一仰,胸口仿佛頂在那些閃亮的火矛上,隨後就消失了,與地麵融在一起了……


    坦克前麵,動也不動地隆起一個灰色的小堆,手核彈就在它旁邊爆炸,小小的煙團被風吹向一邊。上麵的機槍又響了。長長的幾梭子彈把大概已經死了的舍爾古寧柯夫在地上推來推去,隻見他背上的大衣冒起煙來。


    “唉!小夥子呀,小夥子,拿雞蛋碰石頭!母親還健在!……他倒被打死了,不是嗎?”


    庫茲涅佐夫喉嚨裏痙攣起來,連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他感到悶得慌,就把軍大衣的領扣扯開,想透口氣。“這是誰說的——打死了?是你說的吧,魯賓?”庫茲涅佐夫不知所措,他雖然明明看見舍爾古寧柯夫毫無掩蔽地慘死在自行火炮旁,但心裏總是不大相信。他氣  地瞅了一眼德羅茲多夫斯基,隻見後者病態地歪著嘴,未了擠出一句話來:“沉不住氣,他不行,幹嗎站起來呢?……”接著,庫茲涅佐夫突然象發熱病似的,用異樣的、生硬的聲調,說出了連他自己也感到吃驚的話:


    “他不行?那麽說你行羅,連長?那邊壁坑裏還有一顆手榴彈,聽到嗎?最後一顆。要是我換了你,我就拿起手榴彈,向自行火炮衝過去。舍爾古寧柯夫不行,你行!聽到沒有?……”


    庫茲涅佐夫已經不考慮自己的行動是否合理,他並沒有完全意識到自己所說的這些話的含義,隻是頭腦裏模模糊糊地閃過這樣的想法:“他派舍爾古寧柯夫去,他有權利命令……而我可是見證人——為了這件事,我將一輩子詛咒自己!……”


    “什麽?你說什麽?”德羅茲多夫斯基一隻手抓住大炮的護板,另一隻手撐在壕溝邊上,準備站起來。他揚起了蒼白的、毫無血色的臉,鼻翼不住地翕動著。“我怎麽啦?難道我要他去死嗎?”德羅茲多夫斯基突然尖叫起來,叫聲中帶著哭音。“他為什麽站起來呀?……你看見他站起來嗎?為什麽?……”


    此刻,庫茲涅佐夫看著德羅茲多夫斯基那雙憫然若失的眼睛,就象聾子一樣,既聽不到炮兵連的射擊聲,也聽不到從左邊進攻的坦克的隆隆聲,又聽不到河岸上的爆炸聲,頭腦裏總忘不了舍爾古寧柯夫身上冒著煙的大衣,還有他那象麻袋一樣被機槍掃得在雪地裏亂滾的身體;因為舍爾古寧柯夫的遭遇不同於卡瑟木夫的死,甚至也不同於裘巴利柯夫炮班在炮旁被坦克軋死的命運。他沒想到自己竟會目睹舍爾古寧何夫這樣毫無掩蔽地被打死,死得簡直毫無意義……


    “看見你就受不了,德羅茲多夫斯基!受不了!……”


    庫茲涅佐夫在熱氣撲麵的黑暗中向交通壕走去,這交通壕通往最左邊的烏漢諾夫的炮位。他身上不住地打顫,隻得用手撐著胸牆的邊沿,接著,他開始向前奔跑,這樣一來,倒把他從痛苦中解脫出來,使他意識到自己還活著,現在還能做點事情。


    他弄不清自己究竟發生了什麽容。但是,當他再次體驗到象他打坦克時的那種難以遏止的戰鬥狂熱之後,他的生命好象失去了自己獨特的價值,它仿佛已經不屬於他,他甚至不能暗自在心裏估量它的意義。在坦克麵前,在死、傷麵前,在這槍林彈雨、殺氣騰騰的世界麵前,他已失去了對嚴重危險的感覺,失去了恐懼的本能,似乎命運給了他永恆的生命,似乎地球上的一切都取決於他的行動,取決於他的輕舉妄動,取決於他那頭暈耳鳴、精神恍惚的狀態。


    當他跑出半塌的交通壕、跳進烏漢諾夫的發射陣地時,大炮正在急速地射擊著。一個個彈筒從炮膛裏跳出來,人們在炮架旁爬來爬去。


    庫茲涅佐夫在煙霧中看不清炮兵們的麵孔,他臥倒在胸牆上,吃力地喘息著:“烏漢諾夫!全都活著嗎?……”


    廢彈殼冒著煙,叮叮噹噹地在炮架間跳著。


    “中尉!炮彈!……隻剩下五發穿甲彈了!炮彈在哪兒?炮彈,中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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