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熱的馬達從下麵暖著他的腳,好象在小腿上裹了一層熱棉花,使疼痛減輕了。刮水器機械地嗒嗒作響,均勻地擺動著,清掃著玻璃上的白霜。前麵,整個草原在寒冷而發紅的星光下呈現一片暗藍色。


    後座閃了一下火柴的磷光,接著車內就散發出一股菸捲味。


    “對,二十歲,他跟我講過,”維斯寧說,立即又用一種親密而又謹慎的口吻問道:“我說,彼得·阿列克山德羅維奇,你的兒子到底怎樣了?一點消息都沒有嗎?”


    別宋諾夫全身都緊張起來,手指使勁按住放在膝間的手杖。


    “你從哪兒知道我兒子的事,維塔裏·伊薩耶維奇?”他克製著激動的情緒,頭也沒回,問道,“那麽你想問我什麽呢?問我兒子是否還活著嗎?”


    維斯寧把手放在別宋諾夫肩旁的軟座靠背上。


    “請原諒,彼得·阿列克山德羅維奇,我並不想問什麽,不過……當然羅,我多少也知道一點。知道你有個兒子,是少尉……曾在沃爾霍夫第二突擊集團軍裏作戰……總之,這支部隊的命運你是清楚的。”


    維斯寧不說下去了。


    “一點不錯,”別宋諾夫冷冷地說。“我兒子所在的第二突擊集團軍六月份打了敗仗。司令投降當了俘虜。軍事委員開槍自殺了。通信主任帶領殘部突圍出來,在突圍出來的人中間沒有我兒子。認識他的人斷定他已經陣亡。”別宋諾夫皺緊了眉頭。“我希望我在汽車裏講過的話就到這兒為止,聽過算了。我不願那些有時間打聽小道新聞的人交頭接耳地談論沃爾霍夫事件。現在不是時候。”


    維斯寧放下軋軋作響的車窗玻璃,將未抽完的菸頭扔了出去。


    司機在座位上有些局促不安,似乎別宋諾夫的警告隻是對他而發的,他嘟噥著說:“您冤枉我了,司令同誌。對我可以一百個放心……”


    “要是您沒聽懂話,您就抱怨吧,”別宋諾夫說。“這話是針對鮑日契科少校講的。在我身邊既不能容忍多嘴的司機,也不能容忍過分饒舌的副官。”


    “明白啦,司令同誌!”鮑日契科並不抱怨,反而精神抖擻地問答。“要是有錯的話,今後一定注意。”


    “錯誤人人都有,”別宋諾夫說。


    “這人很嚴厲,不那麽平易近人,”維斯寧想。“他明顯地要人家知道——他是不隨和的。總之,把門關得緊緊的,不肯向別人吐露心曲。他對我怎麽想呢?也許他認為我隻是個文職人員,盡管穿著師級政委的軍裝……”


    “對不起,彼得.阿列克山德羅維奇,我還有個問題,”維斯寧說,很想把他們談話時的這種過分嚴肅的氣氛緩和一下。“我知道,你到過最高統帥部。他怎麽樣?你曉得吧,我平生隻看到過他幾次,而且都是在老遠的主席台上。在近處從來沒見過。”


    “怎麽回答你才好呢,維塔裏·伊薩耶維奇?”別宋諾夫說,“一句話是講不清楚的。”


    維斯寧在揣摸新司令的脾氣時,不禁表現得有些拘謹。此時,別宋諾夫也和他一樣,不想吐露心曲,不想講那些涉及自己的事情,也不願多談維斯寧剛才問到的關於他兒子的情況。他越來越尖銳地感到,兒子的命運已成為做父親的心靈上的十字架,成為永不消失的痛苦,並且,就象通常那樣,周圍的人們越是關注、同情和好奇,就越加觸痛那出血的傷口。別宋諾夫在就職之前,曾被召到最高統帥部去,甚至在那裏的一席談話中也提到過他兒子的事。


    第六章


    最高統帥部的召見是出乎別宋諾夫意料之外的。當時他不在莫斯科自己的寓所裏,而是在軍事學院。


    戰前他在這裏教過兩年軍事藝術史。他聽說上級決定委派他新的職務,於是就去找軍事學院院長沃盧波夫將軍。


    這位將軍是別宋諾夫的老朋友,他倆在芬蘭戰爭中共過甘苦。這是一位為人謙和、頭腦冷靜、精明強幹、精通現代戰術的軍事家,在軍界雖無盛名,卻很有實際經驗。別宋諾夫一向尊重他的意見。


    他倆在院長辦公室裏從容地飲茶敘舊。一陣電話鈴聲打斷了他們的談話。


    院長拿起話筒,照例先報了姓名:“我是沃盧波夫中將”,但他臉上忽然顯得有些異樣,抬眼望望別宋諾夫,低聲說:“找你,彼得·阿列克山德羅維奇……史達林同誌的助手打來的。要你接電話。”


    別宋諾夫接過話筒,報了姓名。一個陌生人不帶任何命令的口吻,用平靜的、好象經過訓練那樣沉著的聲音向他問好,不叫軍銜,而是稱“別宋諾夫同誌”,然後很客氣地問他能否在今天下午兩點鍾去見史達林同誌,並問汽車開到什麽地方來接。


    “如果不太麻煩的話,就開到軍事學院大門口。”別宋諾夫回答。放下話筒後他對著沃盧波夫疑問的目光好一會沒有作聲,不願流露出突然攫住他的激動情緒。別宋諾夫素來不喜歡別人看到他激動的樣子。最後他看看表,平平淡淡地說:“過一個半小時……去見最高統帥。原來是這麽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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