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這無理性的笑聲和別扭的道謝聲都顯得很荒謬,聽起來使人很不痛快;仿佛他別宋諾夫是在任性胡來,隨便行使生殺予奪之權,當他饒人一命時,連旁邊的人也情不自禁地為之慶幸。


    “我做得有點不妥當,這不是我的本意……不應該搞成這樣子,”別宋諾夫想,他已經坐上汽車,把腳伸到馬達旁邊。“我原不想這樣。但結果呢?我使人感到了恐懼,由於恐懼而隻能俯首聽命?或許這個坦克兵是真心悔過吧?”


    司機急急忙忙抽著最後幾口煙,粗大的自製菸捲由於猛吸而發出爆燃的劈啪聲,火星四散,菸頭照紅了小鬍子。他抱愧地對別宋諾夫說: “請原諒,將軍同誌,我吸菸了……”


    司機發動馬達。維斯寧默默地鑽進車來。


    “您抽吧,要是熬不住的話,”別宋諾夫表示允許,雖然他對吸菸很反感。“我們到橋上去接鮑日契科少校。開車吧。”


    “您抽的是什麽菸葉,伊格納季耶夫?給點我嚐嚐。大概是‘挖眼睛’吧?很兇嗎?”維斯寧說,一麵在後座坐了下來。


    “要是您不嫌棄的話,能提神的,軍事變員同誌。把煙荷包拿去吧。”司機樂意地說。


    前麵,坦克己發出強有力的怒吼聲,從排氣管裏噴出來一束束的火星。履帶節軋軋地響了起來,車身開始移動,頭燈象野獸的眼睛似的閃了一下。地上的冰雪被履帶卷得狂飛亂舞,隊伍連忙讓到一旁,坦克拐彎了。前麵的一輛已經爬上象擊鼓一樣咚咚哆作響的橋麵,在斜檔著去路的卡車前麵減小油門,停了下來。一群士兵圍著卡車奔忙著,在卸最後一批炮彈。車燈照出了站在橋上的鮑日契科少校。他正在指揮卸車。


    隨後,少校將兩手合成喇叭狀,向站在炮塔口的坦克兵叫喊了幾句,士兵們就從卡車旁跑開了。前麵那輛坦克排氣管裏發出突突的吼聲,猛然向前一衝,用履帶頂住汽車的車幫,象擺弄玩具似的把汽車順著橋麵輕輕推過去。卡車撞斷了橋上的欄杆,一頭栽下橋去,帶著碎裂的聲響撞落在結冰的河麵上。


    “不管怎麽說,戰爭總是駭人聽聞的破壞啊!什麽都變相一文不值了,”維斯寧透過車窗看著橋下,痛心地說。


    別宋諾夫佝樓著背坐著,沒有問答。


    “霍爾”剎住車,開亮頭燈,用燈光催促坦克。操勞了一陣的鮑日契科少校,全身散發出好象帶有強烈藥味兒的寒氣,他不是爬進,簡直是一頭栽進車子裏來。他關上車門,由於橋上的緊張活動而喘著租氣,同時有些得意地報告說:“可以通行了,司令同誌。”


    “謝謝,少校。”


    借著車燈的光亮,別宋諾夫看見那個嗓門尖得象小公雞、耳朵古怪地凸出的少尉挺直穿著長大衣的身子,站在橋邊被撞壞的欄杆跟前。他一會兒憫然若失地望望橋下,一會兒又望望“霍爾”汽車,似乎生平第一次被搞糊塗了,正在祈求誰的援救似的。


    別宋諾夫命令:“關燈,伊格納李耶夫!”他把腳擱到暖和的馬達邊比較舒適的地方,閉上眼睛,把頭深深地埋在領子裏。


    “維克多,”他想,“唉,維佳……”


    近來,隻要別宋諾夫偶然看到一張年輕人的臉,一種使他痛苦的孤獨感就會驟然湧上心頭。他對兒子懷著難言的做父親的內疚。越是想到兒子,就越感到兒子的一生是那麽可怕地從他身邊悄悄溜走了。


    別宋諾夫記不清兒子童年時的詳細情況,想像不出當時兒子喜歡什麽,有些什麽玩具,什麽時候上學的。他記得特別清楚的隻有這麽一件事:有一天夜裏兒子醒丁,哭了起來,顯然是做了惡夢。他聽到後把燈打開,兒子坐在小床上,身體瘦瘦的,用兩隻顫抖的細手緊緊抓住帳子。別宋諾夫把他抱起來,汗毛叢生的胸膛上感覺到兒子緊貼著的弱小身體和他那小小的肋骨。別宋諾夫在那頭頂潮濕的淺色頭髮裏嗅到了一股小麻雀的氣味。父親抱著兒子在房間裏走來走去,喃喃地哼著自己想出來的催眠歌,他被這種做父親的本能搞得如醉如癡。“你怎麽啦,乖兒子,我是不會把你送給任何人的,我跟你在一塊兒,親兒子……”


    但他記得更加清楚的是另一件事,這件多後來使他特別感到痛苦;妻子滿臉驚恐地來奪他手中的皮帶,他用這根皮帶在拍打十二歲兒子的屁股。兒子穿著一條在閣樓上爬得盡是灰塵的粗布背帶褲,挨打的時候一聲也沒吭。他扔掉皮帶後,兒子咬著嘴唇跑了出去,站在門口回頭看看。他那長得很象母親的灰色服睛裏顫動著兩顆男孩了在傷心時不肯輕易流出來的眼淚。


    一生中就這麽一次把兒子打疼了。那一次孩子從書桌裏偷了錢去買鴿子……維克多真的在閣樓裏養鴿子嗎?這也是到後來才弄清楚的。


    他從一個部隊到另一個部隊,調動頻繁——從中亞到遠東,從遠東又到白俄羅斯——到處住的是公房,用的是公家的、別人的家具。他們帶著兩口箱子來來去去。妻子對這種生活早已習慣,隨時準備調換地方,到他的新單位去。她毫無怨言地忍受著這種生活上的變動,經歷了千辛萬苦。


    看來理應如此吧。但過了很長一段時間,經過莫斯科近郊戰鬥之後,當他躺在醫院裏夜夜想念老婆、孩子的時候,他明白了:許多事情並未達到本來可能達到的結果;而他的生活就象寫文章時交的草稿,需要謄清一下。他從內心深處一直盼望著過一兩年能有這個機會——二十歲之後這樣想,四十歲之後也這樣盼。然而幸福的變化始終沒有來臨。相反,他的軍銜晉升了,職位提高了,同時戰爭也發生了——先是在西班牙和芬蘭,然後是波羅的海沿岸、烏克蘭西部,最後是一九四一年。此刻他不去歷數那些值得紀念的歲月,而隻是在想,這場戰爭一定會使許多東西發生變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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