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早飯的時候,阿克西妮亞問:“咱們從這兒往哪兒去呀?”


    “往莫羅佐夫斯克鎮方向去咱們騎馬走到普拉托夫,然後就步行走了。”


    “馬呢?”


    “把它們扔掉。”


    “太可惜啦,葛利沙!這麽好的馬,尤其是那匹灰馬,簡直看也看不夠,也得扔啦?這匹馬你從哪兒弄來的?”


    “我從……”葛利高裏悽然一笑,說,“從一個道利人於裏搶來的。”


    他沉默了片刻,又說:“怎麽可惜,也得扔掉……咱們又不能去賣馬。”


    “可是你為什麽還要帶著武器走呀?咱們要槍有什麽用處?叫別人看見——那咱們就要倒黴啦。”


    “夜裏有誰會看見咱們呢?我是為了防身才留下的。沒有武器我就有點兒害怕……咱們扔掉馬,——我把武器也扔掉。到那時候就用不著了。”


    吃過早飯以後,他們在鋪開的軍大衣上躺下來。葛利高裏竭力在跟睡魔做著鬥爭,阿克西妮亞用胳膊肘於撐著身於,講他不在家時候她是怎樣過的,講她在這些日子有多痛苦。葛利高裏在難以克製的昏沉狀態中,聽見她那均勻的聲調,怎麽也沒有力量抬起沉重的眼皮有時候他完全聽不見阿克西妮亞的聲音了。她的聲音離得遠了,越來越低沉,漸漸完全聽不見了;葛利高裏哆嗦了一下,醒了過來,可是沒過幾分鍾,卻又閉上了眼睛。疲倦比他的願望和意誌更強有力“……他們想念你,總在問——爸爸在哪兒?我想盡辦法對付他們,對他們更親熱。慢慢就跟我熟啦,願意和我在一塊兒啦,到杜妮亞什卡那兒去的時候也漸漸地少啦。波柳什卡是個很文靜的小姑娘。我用破布給她做了幾個娃娃,她就抱著娃娃坐在桌子下麵玩起來、有一回,米沙特卡從街上跑回來,渾身直哆嗦。我問他:‘你怎麽啦?’他哭得非常傷心。‘孩於們都不跟我玩兒,他們說——你爸爸是土匪。媽媽,他真是土匪嗎?土匪是些什麽樣子的人?’我對他說:‘你爸爸,他根本就不是土匪。他是個……不幸的人。’於是他就纏著問我:為什麽他是不幸的人?不幸的人是什麽人?我怎麽也給他說不明白……葛利沙,他們自動喊我媽媽,你別以為我教過他們。米哈伊爾對他們還不錯,很親熱。跟我不招呼,遇到我就把臉扭到一邊走過去,可是有兩次給他們從鎮上帶糖果回來。普羅霍爾一直很想念你。他說,這個人算完啦。二個星期他還來過,他談到了你,簡直哭出眼淚來啦……他們到我家來搜查過,總在搜查武器,房簷底下、地窖裏.到處……”


    葛利高裏終於沒有聽完她的講述,睡著了;他頭頂上的小榆樹葉子被風吹著,在竊竊私語。黃色的光影從他臉上滑過。阿克西妮亞把他閉著的眼睛親了半天,後來把臉頰貼在葛利高裏的胳膊上,自己也睡著了,睡夢裏還是滿麵笑容。


    深夜,月亮升上來的時候,他們離開了幹溝。過了兩個鍾頭,他們從山崗上下到奇爾河邊。水雞在草地上啼叫,青蛙在河灣的蘆葦叢裏麵呱呱亂吵,麻鴨在遠處的什麽地方低訴。


    小河邊上是連綿不斷的果園,在夜霧中陰森森、黑壓壓的一大片。


    葛利高裏在離小橋不遠的地方停下馬。村子裏是一片午夜的寂靜。他用靴子後跟催馬往橋旁邊彎去。他不想從橋上走過去。他懷疑這種寂靜,而且害怕這種寂靜。他們在村邊涉水過河,剛拐進一條小窄胡同,從溝裏站起一個人,跟著——又有三個人。


    “站住!什麽人?”


    葛利高裏被喊叫聲嚇得哆嗦了一下,就像被打了一下似的,勒住了馬韁繩。他立即使自己鎮定下來,大聲回答說:“自己人!”然後猛地掉轉馬頭,乘機低聲對阿克西妮亞說:“向後轉!跟我來!”


    這四個人是不久前才在這裏宿營的征糧隊的哨兵,他們一聲不響、不慌不忙地朝葛利高裏和阿克西妮亞走過來。其中一個停下來吸菸,劃著名火柴。葛利高裏使勁把阿克西妮亞的馬抽了一鞭子。那匹馬往前一衝,立即飛馳而去。葛利高裏趴在馬脖子上,跟在後麵奔馳一惱人的寂靜持續了幾秒鍾,然後砰砰地響起忽高忽低的齊射聲。一閃一閃的火光劃破了黑暗。葛利高裏聽見子彈熱辣辣的呼嘯聲和拉長音的口令聲:“執槍!”


    葛利高裏在離小河約一百沙繩遠的地方追上了飛奔的灰馬,跟那匹馬跑齊以後,喊道:“趴下身子,克秀莎!趴得再低一點兒!”


    阿克西妮亞拉緊馬韁繩,往後仰著身子,歪到一旁。葛利高裏急忙扶住她,否則就摔下馬去啦。


    “你受傷啦!?打在什麽地方啦!?……快說呀!……”葛利高裏沙啞地問。


    她一聲也不響,越來越沉重地壓到他胳膊上。葛利高裏在奔馳中把她摟到懷裏,氣喘籲籲地小聲說:“看在上帝麵上!你就是說一句話也好啊!你這是怎麽啦!?……”


    但是默不作聲的阿克西妮亞既沒有說一句話,也沒有呻吟一聲在離開村莊約兩俄裏的時候,葛利高裏來了個急轉彎,離開大道,走下深溝,他拴了馬,把阿克西妮亞抱了下來,輕輕地放到地上一他把她身l 的厚上衣脫下來,把胸前的薄布背心和襯衣撕開,摸索到傷口。子彈打進了阿克西妮亞的左肩胛骨,打碎了骨頭,又斜著從右鎖子骨卜麵穿出來。葛利高裏用沾滿血的、顫抖的手,從鞍袋裏掏出件於淨的內衣和繃帶包。抱起阿克西妮亞,用膝蓋支著她的背,給她包紮傷口,想止住從鎖子骨下麵直往外湧的血。襯衣布片和繃帶很快就都變成黑色,全濕透了。從阿克西妮亞半閉著的嘴裏也流出血來,喉嚨裏咕嗜直響。葛利高裏嚇壞了,他知道,一切都完了,他一生中最怕發生的事情——終於發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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