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利高裏的馬總是故意在路邊走,偶爾撕下些木槁草的莖葉,嚼了起來,弄得馬嚼子叮噹直響。有兩次,它一看到遠處的馬,就停下嘶叫,這時葛利高裏才醒悟過來,吆喝一聲馬,視而不見地望著草原。煙塵滾滾的大道、金黃的麥堆和成熟的綠褐色的黍田。


    葛利高裏剛一到家,赫裏斯托尼亞就來了,他神色憂鬱,盡管天氣炎熱,仍舊穿著英國式直領呢子上衣和肥大的馬褲。他拄著一根新刨的粗白蠟木桿,兩個寒暄了一陣。


    “我是來看望您的。聽說您遭到不幸的事兒。娜塔莉亞·米倫諾芙娜已經安葬了嗎?”


    “你是怎麽從前線回來的?”葛利高裏裝作好像沒有聽見他的問話的樣子問,很有興致地打量著赫裏斯托尼亞衣著不合身的、有點駝背的身形。


    “受傷後,放我回家來休養。一下子就有兩顆子彈打進了我的肚子。這些該死的子彈就窩在腸子旁邊。弄得我不得不拄著拐棍走路,這不是嗎?”


    “在哪兒受的傷?”


    “在巴拉紹夫附近。”


    “攻下巴拉紹夫來了嗎?怎麽傷的?”


    “我們進行衝鋒。攻下了巴拉紹夫,還有波沃裏諾。我也參加了這次戰鬥。”


    “好,講講,你在哪個部隊裏,咱們村的人還有誰和你在一起兒?請坐,抽菸吧。”


    有客人來使葛利高裏非常高興,這就可以談談別的跟他的悲傷毫不相於的事情。赫裏斯托尼亞很機靈地意識到葛利高裏並不需要他的同情慰問,就興高采烈地、但是慢騰騰地講起攻占巴拉紹夫的戰鬥和他的受傷的經過。他抽著一支卷得很粗的菸捲,用濃重的低音說:“我們排成步兵陣形,借向日葵掩護往前衝鋒。他們自然又是機槍,又是大炮,當然也有步槍,拚命向我們射擊。我這個人是最惹人注目的,我走在散兵線裏,就像鵝走在雞群裏,不管我怎麽往下彎腰,還是我最顯眼,於是它們,就是子彈哪,當然就朝我來啦。算我運氣好,占了個於高的便宜,如果矮一點兒——那就正好打在腦袋上啦!這些於彈已經沒有什麽勁兒啦,但是這也把我的肚子打得像開了鍋似地直翻騰;而且每一顆子彈,他媽的都像是從爐子裏飛出來的一樣燙……我用手摸了摸這塊地方,覺得出子彈已經卡在我的身上啦,像脂肪瘤一樣,在皮膚裏亂滾,這兩顆子彈相隔有二寸半。好,我用手指頭接了按,就倒在地上了。心裏想,這個玩笑可開得太大啦,見他媽的鬼去吧!我最好還是躺在這裏吧,不然,再飛來一顆子彈,勁頭兒再大一點兒,那肚子非打個窟窿不可。好,我就躺在那裏。隔不了一會兒,我就摸摸它們,這兩顆子彈。它們還是呆在那裏,兩顆離得不遠兒。哎呀,這可把我嚇壞啦,心想:如果這兩顆該死的子彈漏進肚子裏去可怎麽辦呀?它們要是在腸子中間亂竄月眶生可怎麽找到它們呀?而且也不會有我的好啊。可是人的身體,就連我的也一樣,都很單薄,如果子彈跑到大腸裏去——那時候走起路來,它們在裏麵就會像郵車的鈴鐺一樣丁零丁零亂響。那麽一來,可就全完啦。我躺在那兒擰下一個向日葵的花盤來,吃著生葵花子,可心裏卻非常害怕。咱們的散兵線已經走遠啦。好,等攻下了巴拉紹夫,我也被弄到那兒去了。躺在季尚斯克的戰地小醫院裏。那兒有位醫生,很伶俐,像隻麻雀一樣。他總是勸我:‘我把子彈給你取出來,怎麽樣?’可是我的頭腦也並不那麽簡單……我問他:‘醫官老爺,這兩顆子彈會不會漏到內髒裏去呢?’他說:‘不會,絕對不會。’好,這時候我想,不能讓他們把於彈取出來!我懂得他們這一套!把於彈一取出來,還等不到傷口長好——就又叫你回部隊去啦。我說:‘醫官老爺,不用,不用費事啦。我覺得讓它們留在身上倒更有趣些。我想把它們帶回家去,給我老婆開開眼,再說它們也不會礙我的事,分量很有限嘛,’他罵了我一頓,可是還是讓我回家裏來休養一個星期。”


    葛利高裏笑著聽完這一篇天真的談話,問:“你跑到哪個部隊去啦,在哪一團?”


    “在第四混合團。”


    “咱們村裏人還有誰和你在一起兒呢?”


    “咱們村裏的人可多啦:闊人阿尼庫什卡、別斯赫列布諾夫、科洛維金·阿基姆、米羅什尼科夫·謝姆卡和戈巴契夫·吉洪。”


    “喂,哥薩克們怎麽樣?他們不抱怨嗎?”


    “自然啦,他們對軍官都很不滿。派來那麽一幫混蛋,簡直叫人活不下去啦!幾乎全是俄羅斯人,沒有一個哥薩克。”


    赫裏斯托尼亞講著,不斷扯扯上衣的短袖子仿佛是相信不過自己的眼睛似的,驚異地打量和撫摸著自己英國褲子膝蓋上起毛的結實的呢子。


    “真可惜,沒能找到雙我穿著合適的皮鞋,”他思量著說。“英國這樣的大國,就沒有像我這樣大腳丫子的人……咱們這幾種的是小麥,吃的是小麥,大概他們那兒也跟俄羅斯一樣,隻吃大麥。那他們怎麽會長出這樣大的腳丫子呢?全連都換上了新軍裝,換上了新靴子,還送來香菸,可是——怎麽也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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