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仔細地刮過臉,身上穿的那套漂亮的保護色弗列奇式上衣依然是那麽筆挺,隻有那隻空蕩蕩的袖於令人望而生畏,——纏著繃帶的半截胳膊在衣袖裏痙攣地擺動著。他們走進屋子去。利斯特尼茨基沒有坐下就開口說:“鮑裏斯在去世以前請求我……要我答應,叫我好好照料您……”


    “我知道。”


    “您從哪兒知道的?”


    “從他最後的一封信裏……”


    “他希望我們能共同……當然,這隻能在您同意,您願意跟一個殘廢人結婚的情況下……我請您相信……現在來談我的仰慕之情聽起來一定很不……但是我誠懇地希望您得到幸福,”


    利斯特尼茨基的窘態和充滿激情的話使她非常感動。


    “這個問題我考慮過……我同意。”


    “我們回到我父親的莊園上去。”


    “好吧。”


    “其餘的事以後再補辦,可以嗎?”


    “可以,”


    他恭恭敬敬地吻了一下她那輕柔的。像瓷器一樣光滑的手,等他抬起馴順的眼睛的時候,隻見她的嘴唇上還留有匆匆逸去的笑意的影子。


    愛情和難以克製的肉慾吸引著利斯特尼茨基去跟奧莉加幽會.於是他開始天天到她家裏去。疲於戰爭的心靈嚮往起神話中的生活……獨自一人的時候,則像古典小說裏的主人公一樣思考問題,耐心地在心中發掘那種自己對任何人從未有過的高尚情感,——也許,是想用這種感情來掩蓋。美化那種簡單的、赤裸裸的情慾。可是神話的一隻翅膀一觸到現實,立刻就發現不僅是性慾衝動,而且還有一條看不見的線把他跟這個偶然站到他生活道路上的女人綁在一起。他模糊地分析著自己的生活經歷,覺得隻有一點是明白無誤的:就是那種“我可以為所欲為”的放蕩、野蠻的本能仍舊在權威地支配著他這個殘廢的、退出戰鬥的人。甚至在奧莉加遭受重大不幸,悲痛欲絕的時刻,由於受到對戈爾恰科夫的嫉妒的強烈煎熬,他瘋狂地想要她,急不可待……生活像急流中的漩渦,奔騰、澎湃。聞過火藥味的、被昨天發生的事件弄得耳聾目眩的人們,拚命地、貪婪地在享受生活:今朝有酒今朝醉。利斯特尼茨基也許正是已經模糊地意識到,他拚死為之鬥爭的事業註定要失敗,所以才急急忙忙地把自己的和奧莉加的生活聯結起來。


    他給父親寫了一封長信,說要結婚,不久就要帶著妻子回到亞果得諾耶夫。


    “……我已經盡了自己的天職。我本來還可以用一隻手來消滅這些正在造反的惡鬼,消滅這些俄羅斯知識分子曾為他們的命運傷心哭泣了幾十年的、該死的‘人民’;。但是,說實在的,現在我覺得這是毫無意義的……克拉斯諾夫和鄧尼金不和;兩個陣營內部——也在互相陷害、傾軋,卑鄙、齷齪。有時候我簡直難以忍受。結局如何呢?我將歸去,用現在僅存的一隻手擁抱您,和您一起生活一個時期,作壁上觀。我已經不成其為一名士兵,不論從肉體上和精神上都是個殘廢人啦。我疲倦了,要投降啦。大概,這正是我急於要結婚和找一個‘平靜的港灣’的原因。”他用傷感。嘲諷的語氣結束了家信。


    他決定再過一個星期就從新切爾卡斯克啟程。在動身的前幾無,利斯特尼茨基索性就搬到戈爾恰科娃家來了。他們同居了一夜之後,奧莉加突然變得憔悴、憂鬱不堪。盡管以後她也還曲意滿足他的要求,但是當前這一現實使她非常痛苦,心靈受到侮辱。利斯特尼茨基不理解,或者是不想理解,他們倆是用不同的尺度衡量把他們結合在一起的愛情,卻又用同樣的尺度衡量相互的憎恨。


    在動身以前,葉甫蓋尼並不情願地去想阿克西妮亞,偶爾為之。他就像用手去這太陽一樣,遮斷對她的思念。但是對於這段風流韻事的回憶,竟違背他的意誌,就像光線一樣,越來越頑強地透了進來,這使他忐忑不安。有時他想:“我不跟她斷絕關係。她會同意的。”但是正派人的感情占了上風,——他決定回家以後跟她談談,如果可能的話,就一刀兩斷。


    第四天傍晚他們來到了亞果得諾耶。老將軍走出一俄裏來迎接新婚夫婦。還離得好遠,葉甫蓋尼就看見父親一條腿艱難地跨過輕便馬車的坐位,摘下帽子。


    “我們迎接貴賓來啦。好啊,讓我看看您……”他笨拙地擁抱著新娘,用被煙燻成灰綠色的胡於直戳她的臉頰,低沉地說。


    “坐到我們車上來吧,爸爸!車夫,走吧2 啊,薩什卡老爹,你好啊!還活著哪?爸爸,請您坐在我的位置上,我坐在車夫旁邊。”


    老頭子坐在奧莉加身旁,用手絹擦擦鬍子,用顯得年輕的目光,沉著地把兒子打量了一番。


    “喂,怎麽樣,親愛的?”


    “看到您,真高興!”


    “你說你殘廢啦?”


    “有什麽辦法呢?成了殘疾人啦。”


    父親故意神態端正地觀看著葉甫蓋尼,企圖以嚴肅的神情來掩飾自己的悲痛,不去看掖在皮帶裏的那隻空蕩蕩的草綠色軍服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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