戈盧博夫葛利高裏撤出陣地,叫兩個連上了馬,向後退去,竭力不使敵人判斷出他行軍的方向。


    繞了一個二十俄裏路的大圈子。馬匹有時陷進很深的雪裏。他們迂迴行軍的那條山溝積雪很深,有的地方直沒到馬肚於。葛利高裏傾聽著大炮的轟鳴聲,不安地隨時看看自己那隻在羅馬尼亞前線從一個被打死的德國軍官手上摘下來的手錶,——他怕誤了時間。他用指南針校正了一下方位,——還是有點兒偏離原定方向,偏左了一些。他們順著一條寬闊的衝出的溝穀走上平原。馬身上冒著熱氣,腿窩地方全是汗水。葛利高裏命令下馬,自己第一個爬上了土丘。馬匹和幾個看馬的戰士留在山溝裏。哥薩克們也都跟著葛利高裏,沿著斜坡爬上去。他回頭一看,看到自己身後有一連多沒有騎馬的。在積雪的山坡上稀疏地散開的戰士,就覺得自己更有信心和力量了。他也和每個人一樣,在戰鬥中總有一種強烈的戀群心理。審度了一下周圍的情況,他知道由於沒有考慮到道路難走,至少已經遲誤了半個鍾頭。


    戈盧博夫用勇敢的進攻戰略,差不多已經切斷了切爾涅佐夫的退路,他在兩翼配備了掩護兵力,正麵出擊,以半圓的隊形包圍了敵陣。炮兵齊射轟擊。步槍子彈劈啪亂響,就像是鐵沙子在鍋裏亂滾似的;榴霰彈撒遍切爾涅佐夫潰亂的陣線,炮彈接連不斷瀉下來。


    “成散兵線!


    葛利高裏率領著自己的兩個連從側翼壓去。他們就像在進行射擊演習一樣,也不臥倒,直立走去,但是切爾涅佐夫的一個狡猾的戰士用“馬克辛”機槍非常猛烈掃射著散兵線,迫使哥薩克們爭先恐後地臥倒,這時已有三人陣亡。


    下午兩點多鍾,一顆子彈打中了葛利高裏。外麵包著一層鎳殼的、灼熱的鉛彈打進膝蓋上麵的大腿。葛利高裏感到一陣熱辣辣的疼痛和由於失血引起的、熟悉的嘔吐感,他咬緊牙關,從陣地上爬下來,衝動地一躍而起:使勁搖了搖被炮彈震暈了的腦袋。由於子彈沒有穿出來,所以腿疼得越來越厲害。這是一顆沖勢將盡的子彈,所以打到葛利高裏身上,穿透軍大衣、褲子和皮膚,就留在肌肉裏了。一陣陣熱辣辣的鑽心的疼痛使他難以活動。葛利高裏躺在地上,想起了第十二團在羅馬尼亞特蘭西瓦尼亞群山中的進攻,那時他的手受了傷。那次衝鋒的場麵立即生動、清晰地展現在他眼前:“鍋圈兒”、米哈伊爾·科舍沃伊被憤怒揉皺了的臉和拖著一個受傷的中尉往山下跑的葉梅利揚·格羅舍夫。


    葛利高裏的助手,一個叫柳比什金·帕維爾的軍官接替了指揮這幾個連的任務。他命令兩個哥薩克把葛利高裏送到看守馬匹的人那裏去。哥薩克們扶葛利高裏上馬的時候,關心地勸告說:“請您把傷口包紮包紮吧。”


    “有繃帶嗎!”


    葛利高裏已經騎在馬鞍上,但是想了想,又下了馬,脫下褲子,一陣寒氣刺透他汗濕的脊背、肚子和兩條腿,凍得他直皺眉頭,匆忙把像刀削似的、滲著血的。熱辣辣的傷口包紮起來。


    葛利高裏由自己的傳令兵護送,仍舊繞道回到開始反攻的地方。看著雪地上密密麻麻的馬蹄印跡,看著幾個鍾頭以前他曾率領著自己的兩個連走過的山溝的熟悉的輪廓,他昏昏欲睡,剛剛在山崗發生的事情不知道為什麽已經成了久遠的往昔,顯得毫無意義。


    但是山丘那裏步槍的射擊聲依然是那麽匆忙、紛亂,敵人的重炮在轟鳴,在救援自己的人;偶爾嗒嗒響起的機搶點射聲,像是在描畫一條看不見的線,用以總結這次戰鬥。


    葛利高裏順著山溝走了約三俄裏。馬匹陷進積雪裏。


    “牽到平地上去吧……”葛利高裏走上山溝堆滿積雪的斜坡時對傳令兵嘟噥說。


    遠處的田野上,點綴著稀疏的、黑乎乎的屍體,就像落在田地裏的烏鴉。在天邊的地平線上,一匹從這裏看去顯得非常渺小的、沒有人騎的馬在奔馳。


    葛利高裏看到,被打亂的、越來越稀疏的切爾涅佐夫的基本隊伍,已經撤出戰鬥,迂迴退往格盧博克。葛利高裏放開自己的棗紅馬飛馳而去。遠處有零星的幾夥哥薩克。葛利高裏跑到第一夥哥薩克跟前,看到了戈盧博夫。他仰靠在馬鞍子上,鑲著一圈黃色捲毛羊皮邊的皮襖大敞著懷,皮帽子歪戴在頭上,額角上一片汗水。戈盧博夫撚著往上翹起的司務長式的鬍子,沙啞地叫道:“麥列霍夫,好樣的!你受傷了?真他媽的!沒傷到骨頭,是嗎?”他不等回答,就又笑著說:“我們迎頭痛擊!把他們打得落花流水啦!……軍官組成的隊伍潰不成軍,我們窮追猛打!”


    葛利高裏要了一支煙抽。田野上到處都是一列列移動的哥薩克和赤衛軍。遠處,黑壓壓的人群前麵,有一個哥薩克飛馳而來。


    “俘虜了四十個人,戈盧博夫!……”老遠他就大喊道。“俘虜了四十名軍官,包括切爾涅佐夫本人。”


    “你在胡說吧?!”戈盧博夫驚駭地在馬鞍子卜扭動了一下,狠命地用鞭子抽著那匹白腿的高頭大馬,疾馳而去。


    葛利高裏等了一會兒,也縱馬跟著他奔去。


    由第四十四團和第二十七團一個連的三十名哥薩克組成的押迭隊,團團圍著密密麻麻的一群被俘的軍官。切爾涅佐夫走在最前頭。他為了逃脫追擊,扔掉了皮襖,所以現在隻穿了一件薄薄的光度大衣。左肩上的肩章已經破爛。臉上靠左眼有一道鮮血淋淋的擦傷。他腳步穩健,走得很快。歪戴著的皮帽子使他的神態顯得很從容、英姿颯爽,紅撲撲的臉上毫無懼色:他顯然已經好幾天沒刮臉了,——滿腮幫子和下巴上盡是火紅的短胡於茬。他嚴厲、迅速地打量著跑到他跟前來的哥薩克;眉間出現了痛苦。仇恨的皺紋。他一麵走,一麵劃著名火柴,點上煙,紙菸叼在粉紅色堅毅的嘴角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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