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至今記得一年多前,他從開進第三陸軍學校的大轎車上走下來的那股神氣。穿一件鐵鏽色的夾克裝,露出白色的高領毛衣,不時地甩一甩那王子式的頭髮。從五輛大轎車上走下來的全是些從全國各個高等學府招來的本科畢業生。工科、理科、文科,五花八門,形形色色的人物都有一點。可就在這吵吵嚷嚷類似哪個華僑旅行團的人堆中,你首先注意到的還是默濤。他雙手插在夾克兜裏,用一種悲劇性的目光冷峻地打量著周圍的一切,儼然一副大藝術家的派頭。可沒多久,軍校隊長的一把理髮推子便把他收拾得像隻孵窩雞似的。他沮喪極了。他失去的不隻是頭髮,還有頭髮上的節奏,而節奏又是“人的全部生命活動所固有的……”  默濤真可以好好地研究一下戰爭中的歌。


    不知出於一種什麽樣的心理,開車後,我讓我身邊的那台錄音機一直響著一首美國軍歌——《星條旗永不落》。我不知道演奏者究竟配置了多少樂器,才造成了如此磅礴壯觀的音樂畫麵。是啊,軍人,全世界的軍人都崇拜這種排山倒海的情緒。美國軍人、越南軍人,還有我們這樣的中國軍人——唔,歷史,真像隻令人眼花繚亂的魔方似的,不斷地對這些軍人作出新的排列組合。  我想起半年前,我在航空學院聽過的一場報告。美國“阿波羅11號”太空人歐文斯作的登月報告。那天,軍校也發了幾張票。


    美國人的軍服真漂亮。他好像是名上校,肩胸上還配著一根金色的飾帶。他的開場白說得妙極了:


    “我當過飛行員,飛過各種飛機。母親總對我說:你要小心,飛低一點兒,飛慢一點兒。可我本人總想再飛高一點兒,再飛快一點兒!”


    我記得還沒等到翻譯,不少人就笑出聲來了。坐在我邊上的一位女軍人也吃吃地在笑。我詫異極了,朝她盯了半天,因為除了台上的美國人,全場隻有為數不多的幾個軍人。我記得那女軍人胸前別著一枚紅十字會徽,大概是哪所軍醫大學的吧。


    美國人在台上講他們登上月球的情況,眉飛色舞,可惜那英語說得太快,我隻依稀聽清了幾個單詞。又是一陣鬧笑。我趕緊求助於邊上的“紅十字”。她比台上的翻譯更快地告訴我,這句出效果的話是:“……工作人員走了,隨著那重重的艙門的聲響,我突然有了一種被關進地獄的感覺。完了!再想後悔不幹已經來不及了!”


    我會心地笑了。因為這種心情恰好和我們這批大學生當初進軍校時的第一感覺一模一樣。


    那天,我真得感激那位英語極好的女軍人,她及時地給我做了許多美妙的翻譯。散會時,我們互通了單位、姓名,她果然是軍醫大的學生,隻是她的名字我沒記住,我隻記得她胸前的那枚紅十字會徽。此刻,我又想起她給我翻譯的一句太空人的話:


    “……要上月球了,就在這時,我突然想看看地球,找了好一會兒才找到。那隻有一隻桌球大小……我看見同伴很利索地完成了出艙動作,我也想把動作做得漂亮點,因為此刻全美國、全世界都在電視機前關注著我。”  我發現這些話和我們此刻去打仗的心情有著驚人的相似之處。是啊,我們這批上前線的士官生們不也有著這種廣大的被注視感嗎?


    我也奇怪,我怎麽會對這些話記得這麽清呢?也許是我對那個“紅十字”印象太深的緣故吧。心理學告訴人們,一個漂亮的女性對你說過的話,印象特深,這是因為她的形象和語言同時在你腦中打上了烙印。


    2


    我們乘坐的軍列原是趟客車,同車的還有好幾所軍校的士官生:地麵炮兵學校、雷達學校、飛彈學院、防化學院……在我們這節車廂上有一批工兵學校的士官生。不知怎的,一見這些工兵,老讓你想起地雷來。


    這真是戰時的反常現象,列車越往前開,士官生的情緒越熱烈。二區隊的一名士官生突然掏出張彩色照片,當眾宣布道:“這是我女朋友的照片,怎麽樣,挺漂亮的吧?”


    大家一一傳看,果然相貌不凡。那小夥子好不得意,說:“不知道你們在想什麽,反正我在想她!”


    卻並沒有人嗤笑他。我近旁的另一名工校士官生顯然在給他的情人寫信,我剛剛上廁所時朝那紙上瞥了一下,竟一個字也看不懂,這小子寫了一手漂亮的反字。這真是絕活,無論怎樣過火的情話也不怕別人偷看。恐怕,就連他的親愛者接信後也得把信紙反過來,對著電燈泡方能看出個所以然來。靠車廂右邊的一名士官生卻在小本本上畫畫,畫風很有點現代派的味道。他三兩筆就勾出個軍人來,左胸赫然別著枚軍功章。在軍人的右邊他又勾出個窈窕女郎。天啊,我真懷疑他畫過不少人體寫生,否則對女性的某些關鍵線條的把握決不會如此精到純熟。窈窕女郎的視點正對著軍人胸前的軍功章,而軍人的嘴角上有兩條愁苦的線條。題款是:這就是一個人所能做到的。不知是什麽意思!也許,這也正是現代派畫風的精髓所在——你看出什麽,就是什麽。


    後座的幾個“戰略家”正在大談戰略戰術,出語有些肆無忌憚。其中一個傢夥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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