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碾子“哼”了一聲,挑著水桶走出院子。


    井台邊,拾完糞的小碾子坐在井台上,一口一口抽著菸袋,一副地道農民的樣子。


    “拾完糞啦?”大碾子打招呼。小碾子“嗯”了一聲,用菸袋鍋敲敲井台:“坐會兒。”大碾子坐下來:“這霧真大。”小碾子深深吸了一口,吐出煙後說道:“我們都是這霧裏的人。”大碾子笑了,有些奇怪地看著小碾子。


    小碾子把菸袋遞給大碾子。大碾子推著:“不會。一叼上這個,就跟個鄉巴佬似的。”小碾子的手抖起來,半晌,他狠狠地把菸袋扔進了井裏!


    大碾子:“你……”


    小碾子:“你看不起農民。”


    “對不起,我隻是開玩笑。”


    “知道嗎,你在自己看不起自己。”


    大碾子:“當然,我現在也是農民。”


    小碾子直視大碾子:“你以後也是。”


    大碾子:“你也認為我當不上兵?”


    小碾子:“你不該當。”


    大碾子奇怪地看看讓他感到陌生的小碾子:“為什麽?”


    小碾子:“該我當兵了。”


    大碾子笑起來。笑畢,大碾子道:“為了那一個名額,人人都希望別人別和自己爭。真的,一般說,獨子是不徵兵,你還是好好照顧田嬸和大年叔。”


    小碾子仰起臉重重嘆息一聲:“爹,娘,你們白養我這個知恩不報的孽子了!”


    大碾子:“你在說什麽?”


    小碾子又直視大碾子:“我在說,二老該輪到你照顧了!”


    大碾子:“大碾子,你是怎麽了?!”


    小碾子:“別叫我大碾子!你想想看,誰總管你叫大碾子?”


    大碾子驚疑不已。


    小碾子取出那幀三寸小照:“見過這張照片嗎?”


    大碾子搖頭。


    小碾子:“你看清楚了,那個女解放軍當年在田家時,並不是托養一個該一歲大小的姓賀的孩子,而是剛剛生了一個她自己的孩子。這兩個孩子應當是同歲!”


    大碾子瞪大眼睛看了一陣,“霍”地站起來。


    小碾子也站起來,執拗地再次遞過照片:“你說這兩個哪個是你。”


    大碾子不得不又看了一陣,毅然將手指按向那個別有五角星的嬰兒。


    小碾子:“為什麽?”


    大碾子:“這個,有五角星。”


    小碾子緩緩從兜裏掏出一枚紅五星:“可這個,一直在我這裏。”


    大碾子的臉,被突如其來的事變,弄得肌肉抽搐,甚至漸漸顯得猙獰。他劈手抓住小碾子握有五星的那隻手腕,狠狠攥著。小碾子的手被重力所使,漸漸張開……但他又使勁地握緊。大碾子、小碾子虎目對視,各自拚命用力。


    霧裏,挑著水桶的黑棗兒站在附近,看著這一幕。


    周天品已走近根兒家,感慨良多地注視了好久。


    他靠近院門,惶恐間弄倒了一支竹耙。根兒以為是鹿兒,閉著眼道:“回來啦?”周天品緊張地四處看了一下。根兒不聞回聲,一驚:“誰?你是誰?!”周天品難堪之極:“我,我……”


    “你,別進來!”根兒跳出木盆,迅速穿衣服。


    周天品苦笑著搖搖頭,自語:“我這是幹什麽呢!”他轉過身,三步並做兩步地離開了院門。


    “喂!”根兒衣衫不整地端著獵槍,站在門口,沖軍人的背影喚了一聲。


    周天品轉過身來……根兒在他的眼裏反覆幻化成二十年前的山姑模樣。


    此時此刻,周天品在根兒的眼裏也反覆幻化成當年的那個小兵……獵槍從根兒的手裏落到門前的青石板上,發出清脆的一響。根兒的身子晃了幾晃。


    周天品糊裏糊塗地發生了混亂,轉過身,撒腿似奔似逃……兩行熱淚從根兒的眼裏奪眶而下……根兒突然開口狠狠罵道:“周天品!你個該死的!”


    群山合鳴:“周天品,你個該死的,你個該死的……”


    周天品停止奔逃,稍微清醒過來。他重新轉過身,一步一步朝根兒走過來。好像走了幾萬裏,周天品又站在根兒麵前三步遠的地方。兩人無言相對。


    根兒:“真的是你?”


    周天品:“根兒,同誌,是我,周天品。”


    根兒:“……同誌?”


    周天品窘道:“我,我一直不知道你姓什麽。”


    根兒的臉上顯出失望,慢慢先走進院門,同時冷冷地說道:“請進吧。”


    側房內,周天品擺弄著他曾十分熟悉的製藥器械,恢復了自然。根兒漠然看著,突然問:“你是來買藥的嗎?”


    周天品笑道:“我可不敢再吃你的藥了,那次不知你爺爺給我吃了什麽,弄得我誤了大事,保衛科長差點兒要槍斃我。”根兒一下捂嘴笑了。


    周天品:“我是來招兵的。你兒子呢?”


    根兒睜大眼睛:“你怎麽知道我有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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