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火葬完村民已精疲力盡,在無比沉重壓抑的氛圍中休息一晚,翌日才啟程離開,四個人前往黎鎮,確切的說是兩人加上一屍一魂,在林路中不疾不徐的前進。


    馮天抬頭望了望走在前方的貞白和一早,與他們擱著一段距離,實在好奇得很,在李懷信身側壓低聲音,按捺不住開口問:“我死這段時間究竟錯過了什麽?你怎麽就跟這個邪祟廝混到了一起,還浪到這種鬼地方?”


    在聽到他說我死這段時間的時候李懷信就蹙起了眉,接著馮天又是廝混又是浪的禿嚕,讓他當即癱了臉。


    鬧心,上火,這副烏鴉嘴還不肯消停。


    李懷信順了順自己的脾氣,看了眼馮天,卻被那一眼望穿的透明魂體蟄了眼,心裏一下子緊得要命。這人在危難關頭出現,誰都顧不及那點生離死別後的再度重逢,這會兒安生下來,隱忍的那點兒情緒就像開了閘,湧了滿腔的酸脹痛楚。他甚至立刻扭過臉,生怕多看馮天一眼,哪怕多看一眼,他都覺得受不了。


    “誒,懷信。”見對方不搭理自己,馮天不泄氣,突然腦中警鈴大作,驚慌道:“你不會……被她挾持了吧?”


    聞言,李懷信的臉更癱了,一腔酸脹被對方胡攪一通,實在不知道說什麽好。


    “是不是被她挾持到這兒的?”馮天又問,但瞅著又不像。


    李懷信沒看他,腳下不停,從喉嚨裏擠出一句,嗓音及低:“馮天,你是不是缺心眼兒?!”


    馮天隻當他臭脾氣上來了:“這種時候,咱就別互相擠兌了,你要是身不由己,心裏憋屈,盡管跟我說,那邪祟實在了得,就算被她挾持,也不丟人,我想辦法咱倆……”


    他一下子飄得有點快,忽地撞到了前頭,看見李懷信臉上一雙紅通通的眼,就像,當初在亂葬崗那天。


    隻是一瞬間,李懷信就撇開臉,生怕被人窺見了什麽。這欲蓋彌彰的一躲,卻讓本以為自己眼花的馮天一下子明白過來,他有些發怔的喊了聲:“懷信……”


    李懷信倏地駐足,背脊挺得筆直。


    那背影看得馮天一陣心酸,說話也變得及不利索:“那個……其實我……我這個樣子吧……”他不知道怎麽說,一直以來,就是害怕看見李懷信這副喪偶似的矯揉情態,所以從聚魂之時,他都極力表現得跟從前一樣,插科打諢,沒心沒肺。殊不知,這人驕橫歸驕橫,看起來薄情寡義,倨傲得誰都不放在眼裏,卻原來心腸那麽軟,情誼那麽深。馮天磕磕巴巴到最後,輕歎一聲:“……你別難過。”


    誰知,這祖宗卻冷笑一聲,反過來就懟他一臉:“你不難過,你倒是死得瀟灑,兩腿一蹬,連做鬼都這麽灑脫,了無牽掛!”


    馮天:“……”


    好想撕了這張嘴,再糊他兩嘴巴子。


    馮天瞪著對方那雙兔子眼,意難平,索性譏諷回去:“不是叫你別哭嗎!出息!”


    直接把李懷信給激怒了,倒像是急紅的眼:“哭你丫的喪!”


    馮天拿此當台階下:“我謝謝你!”


    李懷信炸了毛:“一句謝謝就算完?”


    那還想怎樣?


    馮天抓狂,這人蠻不講理起來實在難纏,他幾乎敗下陣來:“你真是我冤家!”


    剛才還感動李懷信的心腸軟,轉眼功夫就被馮天嚼碎了罵:“揣著一副賊心爛肺,是有多霸道,還不讓個死人安生!”


    “你想怎麽安生?讓我超度嗎?”


    鬧完,兩人就直挺挺站著,一時相對無言,卻彼此都紅了眼圈。


    僵持之間,馮天最終沒忍住,露了情態,低聲道:“不吵了。”


    他說:“現在還能看見你,就挺好了。”


    某人不識好歹:“矯情死了。”


    馮天:“……”真的很想揍人呐。


    誰料對方突然聲線一轉,是難得抒發一樣的口吻,嗓音壓得很低:“真好。”


    曆經一場生離死別,李懷信說:“還能看見你,真好。”


    不爭氣的馮天,沒想到自己這麽聽不得酸話,眼睛濕得一塌糊塗,連忙揩了一把,想要按回去。


    “出息!”李懷信原話懟給他,說完便仰起了腦袋,捏住發酸的鼻梁。


    兩大男人對著哭,可真有出息!


    待這股酸楚壓下去,終於能心平氣和的將這段時間所發生的事情盡數道出,從亂葬崗到棗林村,再從貞白到一早,李懷信說得口幹舌燥,而馮天聽得匪夷所思。因為信息量實在太大,他一時間消化不良,大腦機械的轉了轉,模模糊糊的從中拎了一條線索出來理:“也就是說,你們懷疑棗林村和亂葬崗的兩處大陣,很可能是一個人的手筆?”


    李懷信沉吟道:“隻是,若真有牽扯,七絕陣是二十年前布下的,貞白十年前被鎮在亂葬崗,此間相隔了十年。”


    “難不成這人處心積慮了十年?”一想起亂葬崗的情形,加上棗林村這個趕盡殺絕的凶陣,馮天隻覺一陣惡寒:“也太可怕了!會是巧合嗎?不然為什麽要這麽做?”


    這就不得而知了,畢竟兩處大陣都是十年二十年前所布下,並且布得神鬼不覺,未曾留下任何蛛絲馬跡,要想從中覓出點兒真相,揪出幕後逞凶者,實在抓瞎。


    暫且不論兩大陣有沒有關聯,是不是同一人所為,但現在有兩名被大陣迫害出來的不人不鬼(貞白和一早),湊到一塊兒,誓要挖出這個布陣之人。


    卻令馮天傷腦筋,他有些膽戰心驚的問:“所以,那個誰,是要讓我幫她占卜凶手嗎?”


    李懷信知道他斤兩,猶豫了一下,還是點了點頭。


    馮天一悚,盯著前麵貞白的背影,委實嚇得不輕,對李懷信道:“你趕緊把我超度了吧。”免得到時候算不出來,被某人拍得魂飛魄散。


    李懷信恨其不爭:“你現在連片葉子都撿不起來,怎麽給她占卜?”


    馮天頓時眼睛一亮,抖擻起來:“對呀,我現在魂體虛弱,撈不住那串五帝錢,根本愛莫能助啊。”


    兩人一合計,待貞白接下來要求馮天占卜的時候,他非常積極的配合,然後裝模作樣去撈五帝錢,結果抓了一把空。貞白臉色稍稍一寒,握著沉木劍的手剛抬起,就給馮天嚇得立刻鑽進那串銅錢裏,龜縮著不敢出來了。


    李懷信見狀:“……”


    這丟人的玩意兒!


    再看貞白,希望落空,一張冷臉皺著眉,盯住手裏的五帝錢,也不知在想什麽。


    隻是緊握著那柄陰沉木劍,上麵攀附的蟒紋,讓李懷信突然想起一件事:“當初在客棧,你給我刮骨之時……”他欲言又止,撩開衣袖,腕頸上兩顆淺淺牙洞的傷疤,痕跡幾乎痊愈不見了,隻因兩塊新長好的嫩肉,與肌膚色澤相差,他當初懷疑是這女冠嗜血,竟不料,貞白瞥了一眼他手腕,淡聲坦言,當時把跗骨靈逼到腕頸,還得用冥蟒將其叼出。


    她說:“這柄劍,是插在我體內的沉木,也是那個人留下來的,唯一一塊能與之聯係的物件。”她一直帶在身邊,好不容易等到馮天聚形,便想讓他以此物卜算,希望能找出那人的下落。卻忽略了,一隻剛聚形的陰靈,除了飄忽遊蕩,根本觸不到任何實體。


    所以,貞白另有了打算。


    她要去太行山,找寒山君。


    李懷信毫無異議,畢竟送完馮天的骨灰回鄉,自己也是要啟程回去,稟眀師父兩處凶陣,再給寒山君一個交代。


    隻是,他把寒山君的徒弟拐跑了,末了卻帶一縷殘魂回去,怎麽交代?


    那糟老頭子雖不著調,平時對馮天非打即罵,卻是誰都看得出來,那份打是親且罵是愛,真真把馮天當親兒子疼,自己也不見外的成天跟馮天灌輸,一日為師終身為父,上趕著拿自己當爹。馮天也緊著他,仍他倚老賣老,就算跟著他學不出個名堂,也沒叛出師門,隻偷摸學點藝,還心甘情願挨打受罰,簡直是一個願打一個願挨。


    就是這樣一段深如父子的師徒情,讓李懷信每每想到那個糟老頭子就心裏發緊,太行山上十餘年,他從來跟糟老頭子對著幹,理直氣壯,硬氣非常。第一次覺得愧疚,覺得虧心,覺得從今往後再也抬不起頭來。


    他知道,馮天是寒山君的心頭肉。


    但凡倆小輩鬧騰出點兒麻煩,寒山君都會氣得跳腳,罵馮天:“你少跟那個大逆不道的禍害攪和!”


    罵完倆小輩,還要找千張機撒潑:“管管你那徒弟,別讓他來禍害小天,把我徒弟往壞裏帶。”


    千張機是個性子沉穩持重的,很有一派之長的氣度,他覺得兩個小輩在一起交好,不應過於幹涉,或者嚴令禁止,再說懷信雖傲慢了些,本性卻不壞,哪會帶壞馮天。


    千張機講道理,寒山君就斥責他護短,然後一甩袖袍,師兄弟不歡而散。


    李懷信記不太清了,好像從一開始,寒山君就不待見自己,也最反對馮天跟自己交好,對他所有的評價都是驕奢跋扈,強橫狂妄,目無尊長又離經叛道,聲聲貶斥,沒一句褒獎,李懷信不以為恥,反而為了氣那糟老頭子,天天跑去招惹馮天,成心在他眼皮子底下晃悠,更在馮天被罰禁足的時候,得寸進尺,將其寶貝疙瘩小徒弟拐跑。


    在太行山修道的日子異常枯燥,李懷信無聊的時候,就愛逗寒山君生氣,逗他生氣又特別容易,隻要騷擾馮天,那小子又是個沒定力沒正行的,經不住撩,勾勾手指就跟著他滿地撒野,可能是被寒山君打罵皮實了,導致後來無論怎麽受罰,馮天都不當回事兒,照樣同李懷信廝混。記得有一次,具體什麽由頭記不清了,那次馮天被罰得挺慘,屁股開了花,李懷信拿了宮裏最好的金瘡藥過去看他,埋怨糟老頭子下狠手,馮天趴在院子裏,嘴裏銜一根稻草,眯了眯眼:“師父還說要斷我根骨頭呢,到底沒舍得,皮外傷。”


    李懷信說:“就知道他虛張聲勢。”


    馮天呸掉那根草,不樂意:“你還真想他斷我根骨頭啊。”


    “哪能啊。”李懷信順毛:“我來給你送藥,保準明兒就能活蹦亂跳。”


    “我謝謝你了,趕緊走吧,師父給我搗草藥去了,別讓他回來看見你。”馮天接過金瘡藥,往袖子裏藏,邊藏邊趕人,這玉瓷瓶一看就是宮裏的東西,哪敢讓師父瞧見,非氣得扒了他層皮。


    李懷信一屁股坐到寒山君那張太師椅上,架起腿,悠悠哉哉的晃了晃。


    馮天整個人都焦慮起來:“哎喲祖宗,算我求你了,別跟這兒惹他上火了,人氣性還沒過呢。”


    李懷信一挑眉毛,氣性也大:“我怕他?”


    “我怕。”馮天說:“你惹他生氣遭罪的可是我啊。”


    “你說說你那師父,多小一心眼兒,芝麻綠豆大點事兒就斤斤計較。”


    馮天胡亂點頭,趕人:“行了,快走吧,他一會兒就該回來了。”


    “不走。”李懷信靠著太師椅,老神在在:“等我多氣他兩回,不是不待見我嗎,我偏纏著他的乖徒弟。”


    “幹嘛呀,折騰我嗎不是。”馮天說:“走吧走吧,就當關愛一下老人吧,他又沒真跟你生氣。”


    也許吧,吵吵鬧鬧這十年,寒山君可能並沒跟他真生氣,然而這一次,他捧著馮天的魂魄回去,估計真要把糟老頭子給活活氣死。


    他心裏堵得慌,一路上悶聲不語,到了黎鎮才開口:“去趟樊家,把馮天的骨灰取走。”


    之前他們跑去湊熱鬧看樊家人沉塘,結果輾轉到了棗林村,被困住三天,好不容易破陣出來,自是要緊著趕路,然而剛到樊家,才發現這裏一片死氣沉沉,門房剛引他們入內,樊夫人就被攙扶著出來,一身素衣,麵容比之前更顯憔悴,仿佛大病纏身,一見他們,立刻兩眼含淚,撲上前就跪:“求二位道長,救命啊。”


    李懷信被她跪得莫名其妙,驚訝的撤退一步:“這是……又攤上事兒了?”


    作者有話要說:  一波還未平息~一波又來侵襲~


    茫茫人海~狂風暴雨~


    第56章


    樊家也不知倒了哪門子血黴,居然接二連三的出事,繼李懷信和貞白誤入棗林村之後,樊常興不慎失足,從山坡上摔了下來,腿骨斷裂,渾身被枯枝草木劃得皮開肉綻,橫七豎八的傷口裂開,血肉模糊,而不幸中的萬幸是,還尚有一口氣,隻是一直昏迷,藥也灌不進去,眼看著就快不行了,大夫來了一撥又一撥,紛紛搖頭歎息,讓樊家準備後事。


    樊夫人終日以淚洗麵,雙眼哭得浮腫。她雖為正房,卻膝下無子,當初樊家本著娶妻娶賢,納妾納色的宗旨迎她過門,她也的確知書達理,大方賢德,自己無所出,就一房一房的幫丈夫納妾,對妾室的孩子們視如己出,甚至比親生母親還要疼惜他們,三個兒子倒也良心,尊她為母,處處敬孝。然而才剛喪夫喪子不過數日,二兒子又糟了難,眼看著命不久矣,樊夫人哭昏過去幾次。但這還不算完,昨兒個夜裏,樊老三收了賬簿回來的途中,馬車翻進了河溝裏。樊老三是隻旱鴨,在水裏撲騰了半天,差點淹死,好在車夫及時將人拖上岸,才幸免於難,但巧就巧在,翻車那條河正處沉塘之地,不得不引人揣測,大做文章,肆意遐想,說那死去的小妾冤魂索命。半天功夫,就傳得人盡皆知,鄉親們說得有鼻子有眼兒,買菜的小廝回來稟報,樊家上下聽得戰戰兢兢,也懷疑那小妾死不甘心,害死了老爺和樊家長子還不罷休,跑回來尋仇。導致樊老三落水之後,也是將醒未醒,彷如夢魘纏身,樊夫人守著倆兒子,食不下咽夜不能寐,容顏憔悴而麵色蠟黃。


    她哭哭啼啼的道完,眼淚已經流幹,還要硬撐著指揮下人給貞白和李懷信接風洗塵,又多收拾出一間客房給一早。至於為什麽這二位三日不歸,回來還帶了個小姑娘,她也沒有精力多嘴詢問,隻一一打點完,又讓廚子備了晚膳,極盡周到,隻等著把人伺候好了,幫她們樊家驅邪捉鬼。


    李懷信饑寒交迫,事先灌了碗魚羹就鑽進浴桶,經熱水一泡,乏得昏昏欲睡。待聽見動靜,出浴披衣,推開門,才見天色已晚,小廝拿著火折子在廊下點燈,將白皮燈籠罩上後,才回過頭說:“公子洗好了,就去前廳用飯吧。”


    夜色中,白皮燈籠斜打在小廝其貌不揚的臉上,鬼似的。


    李懷信眼角一跳,即刻移開視線,目光落到貞白那間緊閉的屋門上。


    小廝又說了:“那位道長已經去前廳了,倒是那個小姑娘,悶悶的說肚子不餓,在屋裏休息。”


    這鬼丫頭剛剛喪父,估計還在傷心難過,李懷信沒什麽良心,更不會閑得沒事哄孩子,任由她悶房間裏抽泣或者悼念,自個兒晃到前廳填肚子。樊家雖然出事,但一大桌子菜肴卻丁點兒都不怠慢,他撿了貞白右邊的位置落座,樊夫人忙讓下人盛上鯰魚豆腐湯。她方才跟貞白絮叨了半刻鍾,這會兒又要起身去照看兩個臥病在床的兒子,遂讓二人自便。


    李懷信饑腸轆轆,養尊處優慣了,走哪都不跟人客套,一勺湯入口,還未咽下,又把青豆吐進瓷盤。


    他挑食,曆來不愛吃豆子,一碗湯下肚,青豆及豆腐也就糟蹋了。


    貞白是走過艱苦樸素的,曾經獨居深山,都是一分耕耘一分收獲,見不得他糟蹋食物,沒忍住問了一嘴:“不吃青豆嗎?”


    李懷信夾了一塊魚腹肉下肚:“不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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