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許有人會說,既然魯、胡二人對蔣介石和國民黨的態度有如此差異,那指名道姓地罵蔣介石的,更應該是魯迅而不是胡適——如果這樣考慮問題,就過於皮相了。實際上,正因為魯、胡二人對蔣介石和國民黨的心態和姿態的不同,決定了他們在批評、指責蔣介石和國民黨時採取了不同的方式。如果魯迅真的不曾指名道姓地罵過蔣介石,那原因就在於他的敵對和決絕的心態與姿態,使得他難以在責罵蔣介石時指名道姓;而胡適之所以一次次地對蔣介石指名道姓地批評,也就正因為他對蔣介石和國民黨還懷有希望和期待,還願意有條件地對之支持和與之合作。


    魯迅對國民黨的批評之尖銳、嚴厲,是人所共知的。應該說,他即便真如有人所說從未指名道姓地罵過蔣介石,也多次把矛頭對準過蔣介石,隻不過沒有點出“蔣介石”這三個字而已。這裏姑舉一例。1933年4月10日的《申報·自由談》上,發表了曹聚仁的《殺錯了人》一文,其中說,在“革命”的過程中,“殺人”是難免的,但“革命殺人應該有標準,應該多殺中年以上的人,多殺代表舊勢力的人。”“可是中國每一回的革命,總是反了常態。許多青年因為參加革命運動,做了犧牲;革命進程中,舊勢力一時躲開去,一些也不曾剷除掉;革命成功以後,舊勢力重複湧了出來,又把青年來做犧牲品,殺了一大批。”因此,曹聚仁認為,這是“殺錯了人”。魯迅讀了此文後,寫了一篇《〈殺錯了人〉異議》(2),發表於4月12日的《申報·自由談》,文章從袁世凱為了“做皇帝”而大肆殺人,說到“現在的軍閥混戰”:“他們打得你死我活,好像不共戴天似的,但到後來,隻要一個‘下野’了,也就會客客氣氣的,然而對於革命者呢,即使沒有打過仗,也決不肯放過一個。他們知道得很清楚。”“所以我想,中國革命的鬧成這模樣,並不是因為他們‘殺錯了人’,倒是因為我們看錯了人。”明眼人一看便知,這裏所謂“看錯了人”,既指過去“看錯”了袁世凱,更指現在“看錯”了蔣介石。


    魯迅的不罵蔣介石與胡適的敢罵蔣介石(2)


    不過,倘若具體地看,胡適對蔣介石的批評,的確往往比魯迅更直接、更明白,指名道姓的公開批評,也並非絕無僅有。在1929年“人權運動”時期,他就幾次點名批評了蔣介石。在《人權與約法》(3)一文中列舉國民黨當局侵犯人權的事例時,就有事涉蔣介石本人的一例:“如安徽大學的一個學長,因為語言上挺撞了蔣主席,遂被拘禁了多少天。他的家人朋友隻能到處求情,決不能到任何法院去控告蔣主席。隻能求情而不能控訴,這是人治,不是法治。”這是要將蔣介石也置於可控告之列,也就是強調要做到任何人都不能高踞於法律之上。又如,在《我們什麽時候才可有憲法?》(4)中,胡適寫道:“我們實在不懂這樣一部約法或憲法何以不能和訓政同時存在。我們必須要明白,憲法的大功用不但在於規定人民的權利,更重要的是規定政府各機關的權限。立一個根本大法,使政府的各機關不得逾越他們的法定權限,使他們不得侵犯人民的權利——這才是民主政治的訓練。程度幼稚的民族,人民固然需要訓練,政府也需要訓練。人民需要‘入塾讀書’,然而蔣介石先生,馮玉祥先生,以至於許多長衫同誌和小同誌,生平不曾夢見共和政體是什麽樣子的,也不可不早日‘入塾讀書’罷?”胡適在這裏強調的是民主政治的實行,需要訓練。而需要接受這種訓練的,不僅僅是人民大眾。包括蔣介石在內的所有此前不懂民主政治的政府官員,更需要接受訓練。這是要蔣介石在民主政治麵前甘當小學生,老老實實地背起書包、坐進課堂,從abc學起。


    但胡適敢指名道姓地罵蔣介石而魯迅不敢,就證明了胡適比魯迅更勇敢、更無所畏懼、更富於批判精神嗎?不!不能得出這樣的結論!決定著胡適“敢”而魯迅不“敢”的,不是個人的勇氣、膽量、批判精神,而是別的一些更複雜的因素。


    “做戲的虛無黨”與“要一個政府”


    要明白為何魯迅不“敢”指名道姓地罵蔣介石而胡適卻“敢”,還得從二人迥然有異的政治觀念談起。


    說到魯迅的政治觀念,實在很難歸入既有的品類。魯迅明顯受過無政府主義思潮的影響,但也很難說他就是夠格的無政府主義者。他實際上也並未宣稱過信奉無政府主義,也沒有積極地正麵宣傳過無政府主義的思想、觀念。大概可以說,魯迅對任何一種政治理論都是不能真正服膺的,對任何一種治理國家的政治方略都是不太感興趣的。這源於魯迅對“政治”本身的深刻懷疑。魯迅畢生關注中華民族的生死存亡、榮辱興衰,但卻幾乎不從國家政體、社會製度等政治層麵去探索這一問題。他有著一個十分固執的觀念,即隻有最廣大的中國人都覺醒了,隻有大小小的阿q、閏土們都被切切實實地啟蒙了,中華民族才能屹立於世界民族之林,才能最終免於被欺侮、被淩辱的命運。如沒有民智的真正開發,如沒有民眾的真正覺悟,則無論怎樣現代的國家政體,無論怎樣先進的政治製度,都不過是沙上的建築、紙糊的衣冠。在這個意義上,不妨說魯迅是一個“政治懷疑主義者”。曹聚仁在《魯迅評傳》裏這樣說到魯迅的“政治觀”:“筆者自幼受了一句話的影響,這句話,出自《尚書》,叫做‘毋求備於一夫’。------其意是說各人有各人的見識,各人有各人的特長,不能萬物皆知,萬物皆懂的;這麽一想,我們對於魯迅提不出積極的政治主張,也不必失望了。由於魯迅的文字,富於感人的力量;我們讀他的雜感,覺得十分痛快,所以對於他的政治觀,也不十分去深求了。其實他帶了濃重的虛無色彩,並不相信任何政黨會有什麽成就的。筆者的看法,和他有點相近;我認為政治的進步或落伍,和民智開發的進度有密切關係,至於政治學說,主義的內容如何,並不十分相幹的。孫中山把《三民主義》、《建國方略》說得天花亂墜,結果,國民政府的黑暗政治,比北洋軍閥時代還不如,而貪汙程度,遠過於當年的交通係,對政治完全失望,也是民初人士所共同的。”(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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