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法憲經常上街買菜。人們都認識他,有的叫他“吳大爺”,有的叫他“老吳頭””老胖頭”,叫甚麽他都答應,依然挺隨和。看見他挎著籃子來了,就讓他先買,說照顧老年人,有的還說“老紅軍可以不排隊。”


    會打仗卻打了敗仗的杜聿明等人,在監獄中學會了做工,種田。


    從人類進化的意義講,這是一種從猿到人的進步。他們終於成人了。


    從堂堂“空軍司令”到“吳大爺”,“老吳頭”,“老胖頭”,吳法憲也成人了。


    當他和售貨員或小販數點角幣和鋼崩兒(不知他會不會討價還價,也不知“九·一三”前是否認識人民幣——林彪是不認識的)時,當他提著裝著親手挑的蔬菜的菜籃子回家(開頭,他會橫過馬路,會識別紅綠燈嗎?)時,他會想些甚麽?是彈雨中衝殺,風雪中行軍,打了勝仗和部下開個玩笑的歲月?還是蒙著黑色窗簾的“紅旗”,戒備森嚴的豪華庭院,走到哪裏都是前呼後擁的笑臉?他是為權力的失落而懊喪?還是為人性的復歸而慶幸?


    高處不勝寒,還是人間好。


    第35章  葫蘆島不是“。”


    黑土地上最後一麵“青天白日”旗,是從葫蘆島的碼頭上消逝的。


    南廣北銳,中腰狹窄,隻有6裏長的小島,凝固在萬頃碧波之中,像隻葫蘆,又像個“!”。


    最後歸宿的那個台灣島,則像個“、”,或者“,”。


    從秦皇島到葫蘆島


    ——再續戰犯錄之一


    10月20日,徐州“剿總”副總司令兼2兵團司令官杜聿明,調任瀋陽“剿總”副總司令兼冀熱遼邊區司令官。


    10月27日,就在東進兵團徒勞無功的終於攻占塔山這一天,廖耀湘兵團電訊聯絡中斷。杜聿明立即命令停止東進,退守原來陣地。11月2日,瀋陽失守。於是,杜聿明的使命,就由東進變成西退。


    廖耀湘兵團被殲,瀋陽易幟,錦西和葫蘆島的國軍成了驚弓之鳥,唯恐共軍頃刻間趕來,再把他們席捲一空。有的說應從陸上跑,有的說應從海上走,有的說還是海上走安全,但若船來晚了,掩護部隊無法走掉。有的說有重要機器設備,奉主管機關命令要盡快撤退,有的說有檔案文件必須先走。邊區司令部門口擁擠著一重又一重人,爭吵不休。連侯鏡如都急了,催杜聿明當機立斷,快些從陸路走。


    麵色黃瘦,一副病容的杜聿明不動聲色。給前方部隊的命令是“向共軍搜索攻擊”,給後方部隊的命令是“向某地轉移”。等部隊到了葫蘆島碼頭,才發出上船命令。


    11月8日午夜,最後一支部隊54軍8師經錦西機場去碼頭登船時,杜聿明很安閑地站在跑道旁,向8師副師長施有仁招手道:不要慌,沉著點。


    衛立煌逃跑時,連“剿總”樓上的國防部戰地督察組長都忘了打聲招呼。儒將杜聿明,在這裏把人心徨徨的10萬大軍的撤退,組織調理得有條不紊。


    隻是,林彪錦西撤退建立功名,杜聿明功名何在?


    從崑崙關到山海關,他在黑土地上指揮打響了內戰的第一槍。從秦皇島到葫蘆島,他在黑土地上撤退了最後一名國軍士兵。當年他揭幕,如今他謝幕,有始有終,倒是一個全過程。


    離開黑土地兩天後,杜聿明飛赴淮海戰場,兩個月後,他在河南省永城縣陳官莊被俘,從此走出軍界。


    對於黑土地,對於杜聿明,戰爭結束了。


    一切都完結了嗎?


    11月4日,“林羅劉”在給“軍委東北局”的電報”中說:


    日前由瀋陽至打虎山,由打虎山至錦州,由瀋陽至營口之棧,到處是漬兵,三五成群,絡繹不絕,已令各部收容補充。


    王繼武老人說,打下錦州後奔遼西,路上到處都是迎頭走來的國民黨官兵和家屬,羊群似的,亂鬧鬧的。也不知是打散的,還是拿到了還鄉證。過錦州西大橋時,橋上都滿了,我們是硬擠過去的。


    這些從“西大橋”上過去的,那些從營口跑到葫蘆島,又從葫蘆島和東進兵團一起跑掉的,有多少人回到了家,或是去了台灣?回到家,去了台灣,他們和他們留在大陸上的親人,苦難從此就了結了嗎?


    很多來華“觀光”、“投資”的日本人,一定要去看看他們當年的“故居”。當他們在那裏流連時,其感情、感想大概是難以和盤托出的,卻也不無可以理解之處。而對於世世代代繁衍、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人,卻隻能對故土望洋興嘆,那又是一種怎樣的冷酷,殘忍?當他們中終於有人在有生之年如願以償後,他們會不會想到要去當年的戰場上看看?他們中,可有在塔山和黑山等地倖存的“敢死隊員”?


    蔣介石死前留言:日後反攻大陸,要將遺體移返南京,葬於孫中山陵前,這和那些胸前衣服上寫著“想家”大字的去台老兵,心境是一樣的嗎?


    1988年1月18日,台灣《民眾日報》刊登去台老兵楊榮華的一篇文章:


    我是個孤兒,是個沒有親屬,沒有黨籍,沒有教派,沒有啟蒙同窗,沒有孤兒院玩伴的老孤兒,……14歲那年,在山坡放牛,被國軍44軍連人帶牛抓進軍中,牛被宰殺烹食,我被迫成為軍夫,當炮灰,和鬼子打仗,跟共軍拚命(“抓”也好,“被迫”也好,“和鬼子打仗”與“跟共軍拚命”,是兩碼事情——筆者),直到金門古寧頭之仗,奮戰有功,放牛郎也能當官,升上排長,獲得想要的光榮。在一年準備,兩年反攻,三年掃蕩,五年成功的口號下,我視軍營為家,埋頭苦幹,潛心求知,考上炮校,並能畢業,滿以為運途順暢,前這光明,未料47年(1958年——筆者)元月,突然莫名其妙被扣上“庸劣”帽子而被“撤職”,成為殺雞做猴的祭品。迄今含冤30年,也曾多次申訴,卻找不到半個包青天,怎不令我哀傷失望!尤其跟劫機“異”士,越南難民,駕機偷來台灣領取黃金的那些人相比,會使我吐血、發狂,再想想目前孤寂淒涼饑寒苦境,連半分鍾都不想再活下去,真是先來的不如後來的,後來的不如偷來的啊!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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