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還湧流著紅色和白色液體的創口上,一個個靈魂還在苦苦掙紮。在那已經冰冷僵硬的屍體裏,靈魂已經解脫,在霧一樣的充滿血腥的煙靄裏,開始了冥冥世界的旅程。


    靈魂還完整地保存著的軀殼,影影憧憧,就像一個個幽靈在向西遊盪,遊蕩,遊蕩……


    一位在史達林格勒戰役中彼俘的德國軍人,在日記中寫道:


    在從韋爾佳奇住北去的空曠荒涼的鄉間小道上,一眼望不到頭的俘虜隊伍在蠕動著。他們向車站走去,所有人都彎著腰,步履艱難。他們蓬亂的鬍鬚上掛著冰塊。凡是能找到的破布,麻袋和布墊子,他們都用來裹著白己的腦袋和肩膀。他們用鐵絲把幹草緊緊地包紮在他們的皮靴或赤裸的腿上,一輛大卡車緊跟著他們,收拾那些在後麵躺下的人。如果有一個人倒下去,沒有一個俘虜再去看他一眼。警衛隊不得不自己費力地把他抬到卡車上去。(48)。


    戰後,在這一戰役中被俘的近10萬德軍俘虜,隻有十分之一左右回到了德國。


    無論打紅眼了時多麽殘忍,無論長春的草民百姓怎樣“成群跪在我哨兵麵前央求放行”,也“不能成為圍城部隊的思想”,在中國,在黑土地,那俘虜政策也是夠人道、夠寬容、夠英明的了。


    但是,此刻遼西平原上這些被繳械的人若不是中國人,被收容後能給發路費,打路條,回家去嗎?


    畢竟都是中國人。


    悲哀也正在這裏。


    在功德林,杜聿明想念漂洋過海去了美國的妻子女兒,尤其牽掛女兒的婚姻。他不知道女兒嫁給了後來獲得諾貝爾獎的楊振寧博士,經常夢見女婿是個粗野的美國大兵。噩夢醒來就悔恨,詛咒,為甚麽對蔣介石那樣盡職盡責,卻丟棄了丈夫和父親的責任?


    沒資格進功德林的士兵,能想些甚麽?


    從那條用鮮血打通的滇緬公路,到這片兵敗如山倒的黑土地,他們有過自己嗎?


    拿到了路費和路條的,為甚麽要選擇這條路?昨天還吃國民黨飯,今天就掉轉槍口打國民黨,思想、感情一時還轉不過彎兒?他們懂得那個遙遠而又神秘的玄而又玄的“主義”嗎?白天沉重地扛在肩上,晚上冰冷地抱在懷裏,衝鋒時端在胸前噴火冒煙。他們手裏拿著槍,他們又是誰的槍?而今,憑著一張路條和這點路費,他們就能永別武器嗎?


    莫道萬裏迢迢,莫道腿腳有傷,一瘸一拐,撲到老母膝下,擁抱妻子兒女,多少年夢魂縈繞的渴望,自會產生世界上最強大的力量,可前麵等侍他們的會是甚麽?飢餓,寒冷,疾病,和由此產生的野蠻和殘忍,隨時都可能致他們於死命。而任何一支躲避不及的扛槍的隊伍,都可能把他們重新拉入隊伍,再塞給他們一支槍。


    (1948年8月,“栗陳唐鍾張”(49)在給“中央軍委”的一封電報*中,專門談到東北釋放的俘虜進關後沿途跋涉的情形,說:“俘虜回去必為敵人抓去重新當兵,在我各部隊兵員極不充實情況下,建議由冀魯豫軍區於黃河渡口及各地方軍區設專門收容機關,進行審查各處所潰敗及走散之俘虜人(員?)盡量爭取參加我軍。”)。


    那些永遠被拋在這陌生的黑土地上的人呢?他們的靈魂已經到家了?還是奔南京總統府索命去了?在這個世界上他們不屬於自己,到了那個世界就能主宰自己了嗎?


    伴著母親的痛苦、希望和幸福,他們來到這個世界上。人來到這個世界,是要承擔責任的。他們承擔了甚麽責任?為誰承擔了責任?


    在行將離開這個世界時,或仰望蒼穹,或俯麵大地,無論看到了甚麽,領悟到了甚麽,他們對這個世界已經無能為力了。就連這身可惡而又可憐的“黃皮”,也將被像他們父兄一樣的窮人扒去。赤條條來到這個世界,再赤條條離去。而在那片生養他們的故土,將再隆起一座座空墳。


    那墳裏會放些甚麽,一套離家前穿過的衣服,一本爺爺傳下來的《三字經》,一把曾助他為父母盡了點孝道的鐮刀,鋤頭,一支兒時玩遇的小木槍?


    啊,槍!把它燒了!把它砸了!即使再活一萬次,再死一萬次,也不要槍!不要!不要!!不要!!!


    勝利鑼鼓


    離休前為解放軍藝術學院研究員的百刃老人,遼瀋戰沒期間,做為新華社駐東北軍區記者,一直隨16師“前指”行動。遼西那些窩棚復歸平靜後的第二天,他策馬去46團2連採訪。


    凜冽的寒風中,老遠就聽到一陣鑼鼓聲。


    在一家土坯圍檣農院裏,有三個戰士,一個在打鼓,一個在敲鑼,一個在擊拔:若在往常,看到一住腰間插支櫓子,胸前挎架照相機的騎馬幹部,不等走到近前,早立定行住目禮並上前報告了。這一刻,三個人好像沒看見他似的,眼睛直直地望著前麵,手中一下一下隻管敲打著:咚吐鏘,咚吐鏘,咚吐鏘……


    記不得那村子叫甚麽“窩棚”了,記不得那三個戰士的形象了。比如臉上是怎樣帶著煙黑塵土,衣服上是怎樣占著血跡,被彈片和子彈撕出棉絮,燒得窟窿眼子。老人甚至記不得當時是否與他們交談過,他們是否開過口。隻記得那臉上好像甚麽表情也沒有,又好像蘊含著那種境況下人類所能有的一切感情。隻記得那鑼鼓聲一下一下就是那麽個節律,走出好遠了那鑼鼓聲還在響,直到今天好像還在耳邊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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