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第東和王國祥望著船長,臉都青了。


    中尉排長胡義深更是一無所知,也不問,他是軍人。軍人沒有選擇。軍人沒有自由,沒有自身,也沒有個性。


    每天除了睡,就是看海。白天大海是藍色的,晚上是黑色的,藍黑色的大海上有日出,日出大海就變成了紅色,變成了血。日落也是如此。日出日落一次,他就在腳下鋼板上劃一道。共劃了八道,到東北後,在那祖祖輩輩從未見過的冰天雪地裏,他常想起這藍色的紅色的大海。他覺得若沒有這大海,他就不會到這冰天雪地中來。從此就開始憎恨大海。


    還有那米飯和幹菜。那幹菜也不知是甚麽菜,也吃不出甚麽味兒,反正吃就是了,後來常想起那幹菜,覺得沒那幹菜就不會見到那冰雪。以後無論吃甚麽,一想起大海,就想吐。


    再就是那船上的人,那些不知要把他們送到哪裏去的當官的(他認定當官的甚麽都知道),這些像他一樣睡著了也像醒著,醒著也像睡著了的弟兄。


    這是個鋼鐵和血肉堆積的世界。鋼鐵裹著血肉,血肉裹著鋼鐵,就像嵌在血肉裏的彈片,就像擠壓在鋼鐵間的肉餅,你倚我,我靠你,你搭我,我壓你,到處是頭,到處是四肢。人身上最多的好像就是腳,一走動就發現到處都是它們,好像都變成了螃蟹。不過,你怎麽踩絕無人表示反感,甚至動都不動一下,好像都是死螃蟹。汗臭、屁臭,擦槍油和皮革味兒,還有鐵鏽和海風的腥澀味兒,也跟死螃蟹的味道一樣。


    他們無法被當人看侍。他們隻是站立或平躺著。占那麽大空間的隨便甚麽東西。說原木最形象,說工具更準確,即將開始的由大人物導演的戰爭工具。他們離開父母,離開妻兒,離開故鄉,去學習、受訓,改變自己的服飾、習慣、脾性和愛好,都是為了隻有極少數掌握著他們的命運的人,才知道的某個地方和某一時刻的,他們本來是有自身,有自由,有個性的。


    他們本來是知道自己向何處去的,胡義深是滬西縣永寧鎮大永寧村人。這個村名再貼切不過了。男耕女織,牛哞雞鳴,世代就這麽寧靜地過活。日本打進中國,不少年輕人扛槍去了,1940年招兵,三丁抽一,五丁抽二。他家是地主,可以拿錢買,十丁、八丁也不用抽一。他去了,去報考黃埔軍校昆明分校18期。16個月畢業,分到滇軍4旅1團2營任見習排長,在金平一帶,即今天名聞天下的老山西200裏處,與日軍對峙。


    整整3年,就蹲在那亞熱帶的重山上,風吹,雨淋,日曬,螞蟻咬,蚊子叮:日軍偷襲,他們出擊,炮火燒焦了翠綠的美人蕉。子彈沒傷著筋骨,蚊子把皮肉叮爛了,流著膿血,散著惡臭。那也在那裏蹲著,摟著一桿法式步槍像摟著情人,盯著對麵日軍像盯著情敵,想家,想父母,想那個叫“大永寧”的村子。人若不想這些就不是人。可他沒動過回去的念頭。“當軍人能夠犧牲自由,就能服從命令,忠心報國,使國家有自由。”他記得,這是國父孫中山的教導。


    日本投降了!他跳起來歡呼,把子彈射向天空歡呼。又歡呼著去越南受降。那是代表一個民族去受降。那是中華民族的榮譽,是滇軍的榮譽,也是滬西那個叫“大永寧”的小山村的榮譽。


    他開始想家了,急不可耐,如癡如狂!


    睡夢醒來,他聽見弟兄們有的哭,有的叫“媽”,有的叫著顯然是女人的名字。那是妻子?還是情人?有的竟把身邊的弟兄抱在懷裏,親著,吻著,喃喃自語著。他知道,這些身強力壯,性慾旺盛的弟兄,無論在睡著了也像醒著,還是醒著也像睡著了的時候,都在想家。


    可即便不是在這茫茫大海上,即便他們渾身都是腳,那實實在在長在自己身上的腳,就能走自己的路嗎?


    於是,他們就又羨慕,又嫉妒,又憤怒地望著那些在船舷船尾嗷嗷叫著,好像在故意嘲突他們的白翅膀的海鷗。


    直到今天,胡義深一看到鳥兒,就會想到那船,那海,那些嫉妒海鷗的弟兄,想起當時的那聲嘆息:人,為甚麽長的是腳而不是翅膀呢?


    踏上黑土地,他們明白了,這回怕是做鬼也回不去了。隻是總覺得這一切都像做夢一樣不真實,我怎麽能跑到這裏來呢?


    在滇地,祖祖輩輩,逢上天災戰禍,或者北上天府之國,或者南下進入兩廣,或者向西流入緬甸,寮國。在滇人世代相傳的字典裏,是從來未有“闖關東”三個字的呀!


    也有例外,三藩之亂時,吳三桂在雲南起兵被鎮壓,康熙皇帝將10萬滇軍發配關東,充作站丁。從北京到黑龍江,到一個驛站就甩下幾十。站丁任務是傳遞文書,一般文書,這邊下馬,那邊立即接過上馬。人急文書,換馬不換人。遇有十萬火急文書,人馬都不換,星夜奔馳,俗稱“八百裏滾蛋”,到站時往往人倒馬斃。站丁家人叫“站民”。站民不許遠出,“百裏為逃,違者殺罪”(16)。站民10家一把菜芬刀,用鐵鏈鎖在指定菜板上,輪流使用。站民姑娘出嫁前,要先在“老爺”家住3天。


    胡義深不知道祖上還有這樣一撥闖關東的,也不知道和他一道打過日本的美國軍人,早已用他們的方式爭得了回家的權利。不過,從當時到現在,蒙朦朧朧中,他都有種強烈的感覺:都想回家,誰也不想到這片八竽子打不到的土地上來,為甚麽又都這樣乖乖聽話呢?就因為他們是扛著槍的軍人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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