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起州傷好得很快, 傷口結了痂,有很難看的疤。於是小虎每天都拿著藥膏給他凃傷疤, 這藥和他上次用的凍瘡藥很像, 一大罐子,像白鞋油一般,但味道要好聞得多。裏麵不知道加了什麽, 有股濃鬱的巧克力味,惹得小虎塗著藥, 手指輕柔地在方叔叔胸口繞著圈圈的同時,饞蟲犯了。


    喉頭“咕咚”鼓了一下。


    “想吃?”方起州看著他。


    小虎點點頭。


    “吃這邊, 這邊沒凃藥。”方起州伸手攬著他的後腦勺,小虎腦袋被迫向下垂,有些懵地望著方叔叔。他愣了愣, 反應過來後,就立刻把腦袋偏向一邊了, “我是想吃巧克力……”他把沾了藥膏的手伸到方叔叔鼻頭, 以示意他沒有說假話。


    “回去就煮給你吃。”


    小虎說:“我們什麽時候回去?”雖然這裏很漂亮, 但他不喜歡待在這裏, 他那天在宅子裏逛了一圈,但是一些深處的地方他卻不被允許進入, 有人跟他說“裏麵有瘋女人”。外圍還有此起彼伏的狗吠聲, 聽起來很凶惡。小虎看見方叔叔的妹妹,端著什麽東西走了進去,他們遠遠地對視了一眼, 方雪莉將他漠視過去,似乎是輕蔑地哼了一聲。


    就是出於這些不經意的地方,小虎對這個風景秀麗的大宅子有著說不出的恐懼,覺得哪裏都讓人毛骨悚然。


    方起州移了移身子,偏過腦袋,在自己的枕頭上給他分出一半的位置來,“你想回去了,我們明天就走。”


    “好。”小虎應了一聲,接著小心翼翼地躺在他旁邊,他刻意的小心已然養成了習慣,哪怕方叔叔說自己傷好了,但對著觸目驚心的傷疤,小虎仍舊很怕自己壓著他了。所以睡覺的時候,小虎根本不敢和方叔叔在一張床上,因為習慣使然,他會忍不住朝著方叔叔懷裏鑽。


    他一個人孤零零地在一張小床上蜷縮著,心裏不免會有些後悔,手腳都冷,而且他已經忘了,從前一個人也能睡得很好的感覺是什麽樣的。


    方家是個完全安靜獨立的存在,它就處於城市中心地帶,但是這麽大地盤,外圍林林立立著高大的樹木,把這座宅子封成了銅牆鐵壁。也從未有人去探究過,這裏麵到底是什麽。而方起州的公寓,就是個鬧中取靜的居所,推開窗仔細聽,就能聽見人群喧嘩或是海潮,能嗅見被風帶來的人的氣味或是大海的氣味。但屋子裏名為生活的味道,才是讓他覺得那裏是家的原因。而方家,始終給不了他家的感覺,哪怕這裏住著他的“家人”。


    方雪莉從小生活在這裏,她不像小虎,感受不到這個家的藏汙納垢,從幼兒園開始,每個來她家裏做客的同學都很羨慕她,羨慕她的家比學校還要大,比皇宮還要漂亮。方雪莉熟知這個家裏的每一個地方,她端著杯子,繞過偏僻的林子,數十條狼狗拴在兩米高的圍牆外,它們形成了一條警戒線。


    她和門外看守的人說了些什麽,接著有人帶她走了進去。


    關二姨太的地方,固若金湯,但是外表美好得不像個監牢,除開那些窮凶極惡的狗吠聲,這裏真的是一個很適合養老的地方。為了不讓魏蓓蓓無聊,圍牆背後的花園很大,一大片的英式草坪,和整個方家古舊建築不搭調的白色洋樓,門廊雅致又華麗,裏麵卻隻住著魏蓓蓓一個人。每天會定時有人來送餐,送藥,送生活物品。這裏曾經還養了一隻英短,是魏蓓蓓以前養的寵物,她常常抱出去到寵物美容店打理。但是上個月的時候,被發瘋的二姨太失手掐死了,現在就埋在玫瑰花從底下。


    方雪莉親眼目睹了她掐死了貓,她當時以為二姨太是真瘋了。


    “魏姨,我又來看你了。”她笑盈盈地走到門外,也不管二姨太是不是還認得她,她輕輕拽了一下門簷下掛著的那串風鈴——這種不吉利的東西,卻是魏蓓蓓的新愛好,方雪莉第一次來的時候,就看見她對著被風吹得叮鈴鈴響的風鈴喊:“藝巍,你好久沒來看媽了。”


    她當時被嚇了一跳,想從她身上調查些什麽全都忘了,扭頭快步就走了。


    但現在她不怕了,因為方雪莉知道,這些掩人耳目的東西,全是魏蓓蓓在故弄玄虛。


    風鈴叮鈴鈴地搖晃著,方雪莉端著藥走了進去,屋子裏很寂靜,隻有咯吱咯吱的木門開合聲。魏蓓蓓在房間裏,抱著個布娃娃搖來搖去,嘴裏念念有詞,像是在哄孩子。


    “魏姨?”她又喚了一聲。


    二姨太仿佛聽不見一樣,專注地盯著自己雙臂間,裹得嚴嚴實實的嬰孩。房間既大,又空曠,看著便像是很久不住人的模樣,被子折得整整齊齊,一塵不染,沒有人氣兒。床尾的長茶幾上有一株枯萎的吊蘭,窗簾拉得緊密,屋子裏昏暗不已。


    方雪莉走到她麵前去,把藥遞給她,“魏姨,該喝藥了。”


    本來醫生給她開的是西藥,吞服,但方雪莉不知道上哪兒搞來的中藥藥方,聞著就一股苦得叫人皺眉發吐的味兒。魏蓓蓓剛開始是喝下去了的,但方雪莉後來發現,她會在自己走後,立馬趴在馬桶上催吐,把剛才喝的藥吐出來,西藥也這樣,中藥也這樣。她要是真瘋傻了,怎麽會知道那藥不能吃呢?


    見她接過了藥,正打算喝,方雪莉說:“先別喝——這藥啊,吐了沒用的,它和前幾天的不一樣,這裏麵放了毒的,你喝下去就會沒命的。”她說話時彎著眼睛,神態溫柔,讓人分不清是真話還是假話。因為方雪莉知道,魏蓓蓓裝瘋是因為她惜命,所以無論藥有沒有毒,她都不敢喝下去。


    果然,一聽她的話,那杯子隻挨到了嘴邊,隨即魏蓓蓓手滑下去,將杯子打碎,棕褐色的藥液濺到了方雪莉的露出來的腳踝上和鞋上。


    她笑眯眯地說:“我隻是想知道一些事而已,你回答了我,我不會害你的。”方雪莉說著,伸手抱過她懷裏的布偶娃娃,湊在她耳畔小聲道:“我不騙你,我知道你是裝瘋的。”


    “我想知道,韓丹妮生的那個孩子,不是我爸的種吧?”她笑著說:“我還想知道。你為什麽沒有瘋?這人啊,額前葉都沒有了,怎麽還這麽聰明呢。”


    魏蓓蓓不理她,目光空洞地盯著虛空,嘴無聲地動著,像個要說話的啞巴。


    方雪莉說:“你想不想知道,誰把你的兒子害死的?”


    魏蓓蓓無聲的唇語暫停播放,她閉上眼睛。“你肯定以為是韓丹妮吧?其實不是哦,我那天不小心聽到爸爸說……”她歎了口氣,“我還真是特別想告訴你真相呢,一個死人,在爸爸心裏死了就什麽也不是了,但是你又不回答我問你的事——”


    “雪莉啊,”魏蓓蓓動了動嘴唇,她好久很久沒說話了,或許是一直在自言自語,所以聲音很沙啞微弱,她的臉朝向光的那一邊,蒙上一層恰到好處的淡漠,“你沒有資格懷疑這些事,你都不是方家人……”


    方雪莉臉色一變,旋即很快恢複平靜,“我不關心這個問題,你隻需要回答我的問題,魏姨,你想要平靜的生活,我不幹擾你。”


    魏蓓蓓卻是不得要領地吐出一口氣,道:“我記得二十年前啊,我把你從育嬰室的保溫箱抱出來,我還記得你的親生母親難產死亡了,你父親在產房外暈了過去,你想知道他是誰麽?雪莉啊,你現在的一切,都應該感謝我,這些都是我給你的,”她諷刺一笑,“你心地善良,別和你那個媽……活成一個樣了。”


    “你有好得到哪兒去——我不關心他是誰!”方雪莉咬著牙,提高音量,“你為什麽不能告訴我呢!”


    魏蓓蓓輕輕勾了勾唇角,眼睛斜睨著她,似笑非笑地說:“是,韓丹妮生的那個,不是你爸的種,我為什麽會沒瘋,你去問問你媽。你不要來打擾我了,我隻想要一個平安的以後。”


    她話音落,空氣突然凝固了,寂靜像誰打破窗戶的一塊石子兒,誰都感覺到了它畫出來的弧線。方雪莉抽了一口氣,二姨太幾句話裏,都指向了她的媽媽。方雪莉和徐菁母女關係很好,徐菁一直都是一個好母親,而且多年來,她和徐菁朝夕相處,那不過是個深居簡出,沒有社交的平凡母親,很難發現她有什麽不對勁的地方。所以二姨太的話讓她下意識就在心底反駁,她覺得魏蓓蓓在欺騙自己。“她不是那種人。”方雪莉篤定道:“你在撒謊。”


    “信不信隨你。”魏蓓蓓撿起被她不小心扔到地上的布娃娃,“不送你了。”


    方雪莉沉默了許久,魏蓓蓓的話讓她不得不產生了以往沒有過的懷疑,她站起身,“那我也告訴你一件事,你兒子,不是韓丹妮害死的,是方起州。”她也露出了那種“信不信隨你”的神色,說完轉頭就走,也不管魏蓓蓓是個什麽錯愕的表情。


    方雪莉從二姨太那裏出來,讓人去裏麵清掃了杯子碎片,她繞了一條僻靜的路,卻不巧聽見了方義博的聲音。


    “……送走……不能讓起州知道。”


    他在和什麽人說話,而另一道聲音就很小了,勉強能聽出來是個男人。


    隨後他們又交談了幾句,方雪莉隻能聽清楚某些字眼,但那也能,叫她聯想到許多事了。


    她頭一次這麽徹底的知道,爸爸有多愛大哥,一個兒子害死了另一個兒子,他選擇假裝不知,還主動替他找了替罪羊;現在,為了這個兒子,他居然狠心到要拋棄唯一剩下的另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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