網上說凍瘡到春天便會自愈,冬天則會複發,方起州沒長過,但那看起來似乎很難受的模樣。所以他很快便買了凍瘡膏回來,按照醫囑打了盆四十度的溫水給他泡腳。


    方起州給他穿的褲子長太多了,以致於不得不挽起很多層來,沉甸甸地往下墜著,看起來著實像個偷穿大人衣服的小孩兒。


    他把粥端給小虎,“吃完塗藥,再說別的。”


    小虎挺認真地說了句謝謝。


    方起州知道他愛吃糖,於是往粥裏添了幾大勺白糖,他自己吃了一口,覺得肉熬得像操場烤焦的地皮,還甜得膩人,但是看這孩子吃得挺開心。動作特別像隻小倉鼠,埋著腦袋一啄一啄地,腮幫子鼓得圓圓得。之所以有這種印象——是因為盧卡斯之前養過一隻倉鼠,但是跑了,後來就換成了隻大型阿拉斯加,在他自己小時候,也曾由於無人陪伴而養過寵物,後來祖父要他親手槍斃掉,他沒能照做,就被關了一周的地下室。


    一周後出來,管家帶他去了後院,那隻牧羊犬就埋在樹底下。


    祖父跟他說,不要對人施舍過多的關心,因為關係再親密的人也會背叛。


    這算是他們家的家族傳統,因為舅舅那天來安慰他時,就對他說自己小時候也曾被父親要求親手殺死陪伴了他五年的寵物。


    他問舅舅你下去手了嗎,孫明堂說槍裏沒有子彈。


    那時還很小的方起州在原地怔了許久,他心想是不是他的狗還沒有死?舅舅一句話打破他的希望,“屍體都涼了,都是因為你不開槍才會這樣。”


    所以方起州在他祖父心裏,是個不合格的子孫,滿分一百的話,那他隻能得零分。沒有一點血性,而且太容易發散慈悲心,也正因為此,他才能學自己想學的專業,做自己想做的事。


    小虎消滅食物的速度挺快,大概是餓了,竟也沒覺得方起州糟糕的手藝和鍾龍的大廚手藝有多大區別。方起州遞給他一張紙,又瞟了眼他脖子上的痕跡,覺得怎麽看怎麽礙眼,這小孩兒挺懂禮貌的,就是著實傻,正常人誰會大冬天不穿鞋跑出來的?也沒準……是遇到了什麽顧不了的事。


    方起州把水倒了,問他腳還疼嗎。小虎搖頭說,“癢。”


    杜醫生在電話裏提過,凍瘡這種東西,冷了疼熱了癢,所以要特別注意。方起州把投影幕降下來,問小虎,“要看電視嗎?”他的客廳沒有裝電視,投影是為了偶爾眼睛累了看文件用的。


    投其所好,這算是一種生意場上的談判手段,像他這麽大年紀小孩兒不都愛看電視麽,這孩子應該也不例外。但如今方起州不是要和小虎談判,是為了降低他的防心,套出他遭遇了什麽。


    方起州在客戶端裏篩選動畫片,但他沒什麽童年,自然也不會看動畫。他看著小虎,“語音控製的,你說說你想看什麽?”


    小虎沒說話。


    “說就行了,別害怕。”


    小虎想了想,聲音發怯,“……小鬼當家。”


    剛說完,旁邊的音響就出聲道:正在搜索,小鬼當家。而投影屏幕上也出現了緩衝的畫麵,接著進入正片,小虎不由自主驚歎地啊了一聲,方起州笑了一下,把藥膏拆開擠在棉簽上遞給他,“自己塗藥能行嗎?”


    小虎乖巧地點頭,猶豫了一下,又說了句“謝謝叔叔”。


    方起州噎了一下,覺得這個稱呼恐怕是難以糾正過來了,問他:“你多大了?”


    “十九,”小虎說,“馬上,二十了。”


    那方起州覺得自己隻大這孩子十歲卻攤上叔叔這麽個稱呼真是冤,他家小表弟才八歲呢,這會兒就有個二十歲的男孩子管自己叫叔叔了。方起州表情有些一言難盡,“你叫什麽?”


    “……鍾虎。”他補充,“老虎的,那個虎。”但是表情一點兒也不夠凶猛,反倒像隻小奶貓。


    方起州點點頭,腦子裏想到了那個玉墜,“我叫方起州。”小孩兒也學著他的樣子點點頭,表示知道了,記下了。方起州又忍不住有些想笑,他沒再說話,看著小孩兒把腳伸出沙發,手也伸得老長去塗藥,像是生怕不小心弄到家具上一般,那小孩兒塗藥的時候表情極為豐富,癢得時候縮脖子,連著耳朵也會動,疼得時候就是呲牙,還不時抬頭去看動畫片,不肯放過一分一秒。


    他突然記起,方家的私人醫生是位厲害的老中醫,在整個中醫界都挺有名的,方起州打算這幾日去問問看有沒有治凍瘡的獨門特效藥,但首先,還是得搞清楚一件事,“昨晚上你那樣跑出來,是遇到什麽了嗎?”


    方起州看到那小孩兒猛地擠了一大截藥膏出來,像細長的白色蟲子。


    “你說出來,我可以幫你。”


    小虎沉默地搖頭。


    方起州也跟著沉默了會兒,突然問他,“要喝熱巧克力嗎?”


    方起州煮這個還算拿手,因為盧卡斯很喜歡吃,加上做法簡單,他看一遍就會了。


    小虎點頭,又禮貌地和他說謝謝。方起州發現這小孩兒還真是“謝謝”二字不離嘴,他們說這幾句話的功夫,就比他這些日子聽來的謝謝都多了。小虎也同樣,他和方起州說得這幾句話,就比和相處一年多的饅頭哥還要多了。方起州不知道的是,其實小虎不愛搭理人,很多時候他會露出“沒聽懂”的表情,久而久之,就沒人願意再多和他說話了,心裏會認定這是個沒趣的小傻子,說話也不理,逗弄也不理,也隻有對著鍾龍稍微好些。


    而昨晚上發生的事卻讓小虎很害怕,哥哥對他做的事意味著什麽?小虎沒有清晰的意識,但他似乎有股很強烈的不好的念頭,他很抗拒,非常抗拒。


    這時候的他應當是抗拒著所有人的,但小虎其實對人的好壞都看得很明白,也很簡單,對他好的,就是好人,不好的,就是壞人,哪怕隻不好過一次,他也會一直記得。


    但是出現的人是方起州。


    在小虎一邊盯著動畫看,一邊喝熱巧克力的工夫,方起州已經飛快地在腦海裏想了一遍要怎麽做——不能送警局,因為這麽一小會兒接觸下來,他發現這孩子特別敏感,加上發生的事情對任何人都是難以啟齒的,在警察的盤問下,這孩子可能會留下一輩子的陰影。


    他不確定是不是這孩子的家裏人做的,所以在小虎喝完第一杯熱巧並且還用一種“還有嗎”的眼神看他的時候問道,“你住這兒附近嗎?”


    “等下在叔叔這裏吃完午飯就送你回家好不好?”


    小虎皺起眉,臉上是抗拒的神情,可他知道賴在別人家是不好的,但他隻能在方起州盯住他的眼神下躲閃道,“……不、回家。”


    他的躲閃似乎是家裏有什麽讓人驚懼的怪物似得,方起州站了起身,小虎以為他要趕自己走,他雙手捧著杯子,有些坐立不安。方起州拿過他手心的玻璃杯,“鍋裏還剩點兒巧克力。”


    小虎茫然地看著他,隻是方起州背著他,煮剛才凝固的巧克力的背影。他很想說話,可是不敢。


    第二杯熱巧比剛才少很多,方起州遞給他時說,“吃太多甜的會長蛀牙。”


    小虎望著他,沒喝,因為他意識到自己沒有分享,所以他把杯子舉到他麵前:“叔叔,你也,喝,不怕,蛀牙。”


    方起州愣了一下,他看著玻璃杯上部糊滿了褐色,其實是不太願意的,但是對著小孩兒希冀於分享的眼神,他沒法拒絕。隻能說了聲:“好。”


    小虎笑起來,露出小虎牙,笑得忐忑又祈盼,“那我,不走,好嗎?”


    方起州喝了一口自己煮的熱巧,可能是太甜了,他說,“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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