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寺(15)


    琴又哭又鬧,又是不吃不睡。好在有高卷臘娥白頂子帽根子一群嫂娘婆母日夜相勸,一會兒是紅糖煎水,一會兒是旗花蒜麵,一會兒是薄荷泡茶調蜂蜜,一會兒是生薑絲子拉拌湯;又有大嫂在那裏做著人樣子,銀盤大臉的酥胸軟身子,人長得那麽稀,亡了夫又帶著小金虎,持家的一招一式都在理在行;還有二嫂那麽賢惠會說話,丈夫當著校長也沒見使威使勢,忙前忙後裏裏外外一把手。琴也是聰明人,她看在眼裏想在心裏,孫老者在地方威作這麽大,家裏克勤克儉的以後期能沒好日子過?但她在娘家優裕慣了,也閑散慣了,怕當了媳婦在屋裏鍋台案板上做唆,怕春秋二忙場裏地裏曬日頭,一想起這她就想回娘家去,就想跟了丈夫在孫營長後帳隨軍。可就是因為三天兩頭的打仗行軍丈夫才把她安置回來的,丈夫說了,日後有了大錢就在城裏給她買一院房,再雇個使喚丫頭再租兩間鋪麵,開個京貨鋪子,這日子不比娘家的煙館子正經?這麽想來,委屈也是一時,苦清也是一時,萬不能叫人把咱當了胡攪蠻纏的野女人,理路咱是要走的,就是不想做活,在娘家就沒做過活麽!這麽想著,二嫂饒又端飯過來,說好姊妹哩咱能一家過也是前世的緣分,你身子嫩往後期裏外的活不讓你沾手,你見天天給咱吆雞關後門灑水掃院子就行了,一席話說得琴也眼淚吧唧的。正說著話,大嫂就在窗戶外催促,說給琴睡的炕收拾好了,叫趕緊過去歇息。饒就扶了琴,款款著步子過來,一進屋子一股清香,看時竟是席褥被單的四棱四新,琴一下子眼睛就濕了,說掃掃灰就行了還灑薄荷水。大嫂十八娃就說:“琴妹子喲,這原是你二嫂和孫校長的新婚洞房,現在刷抹一新專給你住。你饒姐麽,平常跟我住,想了,就到高等小學去住校長室!”饒在大嫂的胖屁股上擰了一把,妯娌三人就笑著滾成一堆疙瘩。小房裏有了笑聲,上房裏的孫老者長出一口氣就倒頭大睡。這個老四媳婦把他折騰了整整一個對時。


    安置了琴,又來了忍。忍是十五歲的女子,五官蠻好就是當額頂上有一塊巴掌大的禿。忍勤快言短,就是命不好,她大死得早她娘改嫁把她帶到碾子凹,碾子凹的繼父待她不好又是個大菸鬼,沒煙抽了就打她娘,她娘活不下去,一口鴉片吞下肚自己上了黃泉路,丟下她個禿女子沒了依靠,繼父十八塊銀元把她賣了。


    買人的是唐靖兒。他買來給他兄弟唐站兒做媳婦,沒想唐站兒嫌是禿子就給他舅領來了。孫老者沒在家,十八娃給唐站兒做了一頓好吃喝叫他留下禿女過幾天再來,唐站兒強調說人如若要了,就備好三十塊銀元別的就不唆。孫老者回來了,十八娃先來後到地一說,認為老三人實誠終究是個下苦的,給娶個花枝招展的他也侍候不了,不如把這禿女給他收留下,日後生個一男兩女的就是渾渾全全一家人。這符合了孫老者的結親原則:娶媳婦要娶窮漢女。想起老三的實誠,他還一直擔心誰家的姑娘願意跟了他,沒想老三還真有命,現成的女子有人就給送來了!孫老者一時心裏美實就點頭答應了。過了幾天,唐站兒前來問話,十八娃遵了公公旨意,拿粗布手巾給包了三十個銀元讓他走人。可在家裏,話一說明,海魚兒先沒看上,他說我整天跟上钁頭兄弟做活,娶個禿子在屋裏我嫌噁心。當大嫂的十八娃再問老三,老三死活不吭聲。大嫂一時就高了聲:“老三兄弟!孫興讓!”接著,她的聲音突然細了下去,“這個女子你到底要不要?”老三還是不說話。突然,上房屋裏噌地一聲摔了什麽東西,饒和琴就趕緊跑了過去。片刻過來,說老人家發了火,老人家說老三這一房媳婦叫他自己辦去,這個禿女子他收養了,往後期出嫁了他就當外爺呀!這邊二嫂饒和琴就給老三說比事,比到天比到地隻要倆人一心心過日子,就能過到人前頭去,父母兄弟終究都是半路的客,白頭偕老的隻有夫妻。數說半夜,老三還是不言語。妯娌三人說:八成是沒戲了。


    第二天一大早,老三主動約了大嫂二嫂同去上房屋。老人家正在吃水煙,老三就當堂跪下,看大男人的兄弟下了跪,兩個嫂子也就陪著跪了,不過嫂子終究是嫂子,給老人家磕頭請安之後就起身立到一邊,隻拿眼睛催促跪在地上的老三:有話快說!


    老人家吃了一哨子煙,老三才吞吞吐吐地說:“這個媳婦我、我要了,隻是、隻是,我不想結婚待客做過場。”老人家揚了揚手中的水煙鍋,算是應準。妯娌兩個趕緊屈膝一拜,偷偷地樂著出來,到琴屋裏一說,琴就笑道:“這我能想來,媳婦拿不到人麵前去,待客做排場不是露醜麽!”


    山匪 第三部分


    流嶺槽(1)


    固士珍早上沒有出操,他在宿舍裏睡覺。先生唐文詩沒有把他叫到課堂上打板子,而是直接報告了孫校長。打板子對固士珍已經不起作用。


    孫校長把固士珍叫到房子詢問,固士珍說:“我沒睡懶覺,我到蕃麥地裏拉屎去了。”校長說:“學校有的是廁所,你為啥到蕃麥地裏去?”固士珍說:“蕃麥地裏涼快。”校長說:“拉屎能有多熱?又不是幹重活,還要到涼快地方去?”固士珍說:“對我來說,拉屎是最出力的活,每次都把人努得汗流浹背。”校長由不得聲就高了,說:“你越說越玄乎了!到底做啥去了,實說!”固士珍也就聲高了,說:“我拉屎的時間比吃飯的時間還長,我占住學校的茅坑別人不會說我是故意的?”孫校長氣得臉色發青,嘴唇都打起哆嗦。他壓著嗓子說:“走走!你領我去看看,我要看你把屎拉在什麽地方。”二人推推搡搡著出了校門。固士珍把校長領到堰背後的蕃麥地,出來又進了八畝坪,又出來到了上水渠,最後回到學校操場。校長說:“我就知道你在撒謊,今天就是要逮住你這個謊流兒精。你平日裏不好好念書,欺負老漢打碎娃,先生管不下,今天竟哄開校長了!我問你這學是不是不想上了?”固士珍吊下了臉,拉著哭腔說:“好校長哩,實話給你說,我家裏窮搭不起灶,頓頓吃的糠炒麵。”校長火了,大聲說:“我問你拉的屎在哪兒?你領我轉了三塊子蕃麥地都沒找著,分明是睡懶覺不上操麽!你瞪什麽眼?”固士珍瞪眼看天,兩道立眉豎著,兩條長腿吊兒郎當的,腳下一轉一轉地碾著一顆石子兒。校長忿怒了,喝問:“你拉的屎在哪兒?!”固士珍不看他,一字一頓地說:“我吃的炒麵拉的糠,風一吹就不見啦!”說罷轉身走了,孫校長顫著手,指著他的後背說:“你,固士珍,不是個好學生,也不是個好人!”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山匪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孫見喜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孫見喜並收藏山匪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