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販挑正在這時候下葬。滿地都是泥水。十八娃哭號著,幾次要撲墓,都被高卷嫂抱住了。她撲倒又爬起,渾身成了泥豬,高卷嫂也成了泥豬。女人的長頭髮漫裹在脖頸上,披麻戴孝的重服散亂抽扯著,一身的泥泥水水不成個人樣子。


    這墓室沒有石砌磚箍,是就地掘出的土坑,老天爺的淚雨又使墓坑成了水坑。苦膽灣的小夥子們,用四條老麻繩吊起棺材,沉入泥水坑裏,又將胳膊粗的柏樹伐倒,鋸成短樁子棚上墓坑,再苫以穀草,就封墓拱土了。這第一杴,須是長門孝子撒下生土,無子者由女執之,無子女者由過繼者執之。可是,這十八娃死活提不起身子,她癱在泥水裏,長哭野號,幾欲氣絕,無奈由倆人架了,高卷嫂幫她操起杴,那麽象徵性地撩下幾團土塊,十幾個掘墓人就一哇聲高叫著朝墓坑擁土。冷不防間,十八娃孝袍一撩撲下墓坑,泥水土塊落在身上。幾乎同時,憑空裏裂出一道閃電,悶雷就在天邊忽遠忽近地滾動,高卷嫂吱哇一聲就撲下去救人,待拉出來,十八娃就臉色煞白沒了聲息。人們又趕緊掐人中,趕緊灌湯水。


    苦膽灣的荒坡上,片刻就拱起了一座新墳。紙笆子插到墳頂,哭喪棍插在墳前,雨水淋濕了燒紙,一卷卷埋到泥土裏。北山裏叫來的陰陽師,提了五穀鬥,卻不見孝子接福,就狼聲野氣地在雨地裏喊。這邊的千枝柏下,十八娃剛緩過氣兒,聽到喊叫就跌跌撞撞要過來,三五個婦女就扶著她,架著她,推著她,來到墳前。十八娃自己撩起孝袍大襟,抽泣著接受父親從陰間施撒的福分。陰陽師左手提著黑漆木鬥,嘴裏咕嘟咕嘟地念說著,同時一把一把從鬥裏抓出五穀錢財朝墳前拋撒。眾婦女扶著十八娃,左接一把,右接一把,她的袍襟裏接下了黃豆、蕃麥、綠豆、露仁子,還有倆麻錢兒。十八娃“大大呀大大呀”的喚個不停,秋雨就一溜線兒地下著,人們的衣服全濕透了,人們的眼淚也流幹了……


    太歲宮(13)


    夜來了,星兒不明,狗兒不咬,雨還在下。十八娃又要去墳上給大大煨火,這是一個風俗,也是初入土者的必須———他冷呀!高卷嫂再三勸說,十八娃終於同意由她代替去給大大煨火。高卷背了麥草,頭頂草帽,手提燈籠,爬上泥濘的荒坡。來到墳前,雨地裏點燃麥草,淋濕的麥草燃不起焰,她歪過頭噗噗地吹,隻吹出一股股的黑煙就地撲散……


    十八娃在她的小房屋裏,給大大設了個簡陋的靈堂。那是一方黃表紙,陰陽師給她寫了“父親大人之位”,她高高地貼到牆上,又用挽著花的白孝布圍了。“父親大人之位”下邊,豎一“孫氏歷代大人神主”的活牌,這神牌隻在每年的元宵節專用,在每年元宵“神主”專用的香爐裏,一支線香孤獨地冒著煙。旁邊,兩支白燭弱焰搖搖。她伏在“父親大人”麵前,長跪不起。她麵戴喪巾,頭戴孝帽,孝帽上頂著麻絲蘆杆的帽圈,蘆杆上裹了白紙,麻絲上吊著棉花蛋兒。她泣泣哀哀,觸地長磕,長歌當哭———哎———我苦命的大大也!


    七尺的扁擔兩頭翹,大大你上路莫要躁。


    奈何橋是閻王造,三寸寬來萬丈的高。


    中間紮滿銅釘釘,兩頭抹著花油膠。


    大大你一生行厚道,歪人惡鬼跌下橋,刀山割斷賊懶筋,到你腳下變水雲,油鍋幹炸奸人心,鍋裏你洗澡閻王陪……


    十八娃跪在爹的靈堂前,雙手撫在扁擔上,哭哭唱唱,念念說說,屋外的斜雨漂濕窗紙,堂前的燭淚流成小河。高卷嫂換了一身幹爽衣服,悄沒聲息進來。她扶十八娃起來,默著聲兒替她挽了散發,替她摘下麻絲蘆杆帽圈子,替她卸下喪巾孝帽子,替她換下水浸泥抹的孝袍子。


    十八娃坐在炕簷子上,猛然發一聲笑,高卷嫂嚇愣了,一時就臉色煞白。猛然傳來弦索聲,是西塬上人家又打花鼓子哩,花鼓子正打五更頭,一個悽慘悲涼的旦腔傳了過來:郎在對山割黃秧,姐流著淚兒打嫁妝。


    後院裏有棵苦李子樹,結下青果郎先嚐。


    強扭的瓜蒂流筋水,我到他家不久長。


    我前腳進門公公死,我後腳進門婆婆亡;小姑子得下絞腸痧,小叔子擔水滾長江;他一家大小都死遍,我原舊歸來配我郎……


    十八娃發一聲冷笑,又發一聲冷笑,一聲高似一聲,最後竟忍不住狂笑了。高卷嫂連忙捂她嘴,說:“好妹子哩,你瘋啦!你瘋啦!”又轉身哢噠一聲閂了門,看那燭淚流得一塌糊塗,正要拾掇拾掇,卻猛然蠍子蜇了一般起雙手,回首驚問:“你咋給孫氏先人燒咒香呢?”


    此地風俗:堂前上香,雙香為供,獨香為咒!


    十八娃緊握了拳頭,咬牙切齒地說:“我就是要咒!我就是要咒!”又是一聲高出一聲,高卷嫂捂她嘴也來不及了,就一巴掌打了過去。


    十八娃被打暈了,身子一歪滾到炕上,高卷嫂自己沉不住,嗚兒嗚兒哭了起來……


    高卷嫂當然不知道,十八娃的少女時代另有隱情。那是石甕溝坡座子上的獨戶人家,一個常年給瞎眼外婆供應柴禾的小牛郎,自小和十八娃挖菜菜、拾柴柴、唱曲曲的小牛郎,老販挑曾一門心思要招上門來做女婿的小牛郎。可是,當媒人的陳八卦把一顆白光光的銀錁子呈在瞎眼老婆婆的麵前時,她的瞎眼放光了!她一口就允了這門親事!當老販挑從四川萬縣回來時,婚事已經定妥了。再加上寧花又在耳邊說,苦膽灣是平川地方,孫老者又是州川裏有名望的甲腳老者,以後期咱老了也好下山投靠去……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山匪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孫見喜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孫見喜並收藏山匪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