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老者果斷地說:“這不對!他族裏的事情咱不介入,但人死了是大事,那女人再不好也是咱一門親家。咱要走大理,話還是要捎到。”


    這事就派給了海魚兒。海魚兒說,祭太歲那天老三就去了亂石窖,回來說大嫂她媽叫南山罩抬走了,這事福吉叔都知道的。孫老者說,你再跑一趟,看人是不是放回來了,他不走理咱走理,路跑到話捎到,事後有咱說的沒她說的。你順路再打聽一下咱的老四,看到底是跟誰吃糧去啦,如果到了紅崖寺地界,說話走路眼色放活些。


    海魚兒就背了褡褳,裝上幹糧和三十文銅錢,出發去南山石甕溝一帶去找人捎話,當然麵見會唱臭臭花鼓子的瞎老婆婆是他此行的重點。


    海魚兒一走,孫老者就叫高卷把十八娃扶到正堂來見他。他和南華子一道要向她講清楚她父親老販挑已經死了並且準備立即埋人。當麵色蠟黃的十八娃,挺著大肚子軟軟癱癱地靠明柱坐到杌子上時,孫老者自己先忍不住唏噓起來。倒是深明事理的十八娃先安慰起自己的公公來:“大大你不要傷心,這些天我已流幹了眼淚。人的命,天註定,我得罪了太歲我受孽過,你老人家要保重身子骨。你一輩子沒個女兒,我就是你女兒,老百年裏我給你哭喪扯孝,我給你接五穀鬥。我這坐下月子,是男是女都是承禮的後,咱有苗不愁長,過二十年又是忽啦啦一群。你放開心思,孫家的香火旺哩!”


    十八娃淚聲唏噓,直把孫老者說得雙手掩了麵,灰白的辮子在後肩上抖動。


    南華子以手掌拍擊著老圈椅的側幫,果決地說:“啊啊,閑話咱就不說了啊!”他目光直視著十八娃,硬聲說:“你這家裏事多,我前天叫你的高卷嫂給你說個事,她說她不忍心。現在我就對你說了吧,你父親,啊,你大大,他啊,給你的染坊裏催帳去,在外頭發生了不幸,這個———”


    十八娃啊了一聲,就雙手捂了小腹,身子一歪溜到地上。旁邊的高卷就慌了手,又是拖又是扶又是哭著叫著。南華子一歪腳踢過去一塊草墊子,看著十八娃就地坐了,又說:“日子都看好了,明兒就埋。”


    太歲宮(12)


    十八娃立即就地撲倒,長長的手臂在地上拍打著,一聲長哭從腹腔深處扯出:“哎———我可憐的大大也,哎———哎哎哎呀!”


    這一聲長哭延伸到場房門前,停過承禮的木板上又停著老販挑。因為紅薯窖裏涼,老販挑的屍體還算完好。依舊是那一撥匠人,做了棺材又挖墓,還是族人老本家,劈柴燒火的,推磨擀麵的,扯孝紮紙的……


    天上星星出得明明朗朗,地上鑼鼓敲得丁丁哐哐,做啥子哩?西塬上人家打花鼓子哩!花鼓子打到五更頭,十八娃側倒在草鋪上,她給可憐的大大守夜,哭著哭著就睡著了,睡著睡著又哭醒了。高卷嫂子拿一枝柏朵,一晃一晃地給她趕著蚊子,那邊花鼓戲《回河南》的曲段兒也正唱到惶處:宣統爺登基沒好年,十年旱了八年幹,還有一年水淹田。


    隻有一年秋苗好,閃上來蝗蟲吃的寬。


    東吃的東來東振海,南吃的南海普陀山,西吃的我佛雷音寺,北吃的大凹飲馬泉。


    一開口吃的是南陽府,回頭的再吃黃河邊。


    吃了的秋苗不上算,吃了的黃土三寸三。


    大麥子糶到六兩四,二麥子糶到六兩三;白米糶到正五串,蕃麥豆豆兩串錢。


    大戶的人家賣騾馬,二戶的人家賣莊田,窮家的小戶沒啥賣,當出去賢妻度荒年。


    七八歲的娃娃沒人要,十七八大姐二百錢。


    線串著黑豆長街賣,水裏頭撈草也賣錢。


    六個錢的蒸饃棗胡兒大,五個錢的燒餅吹上天。


    東莊的人不敢到西莊去,他到西莊命不全;西莊的狗不敢到東莊去,它到東莊不回還,人吃的人來犬吃犬———遠處一隻狗叫了,村裏一群狗就都叫了,狗兒與狗兒呼應著,山窩子裏就嗡兒嗡兒地響著回聲。晴空裏一顆星星落了閃過一道光,河岸上的灘地裏一個紅紅的火球輕冉冉飄浮。誰家的娃子吱兒吱兒地驚哭,老榆樹上的黃葉子一落一兜簍……高卷嫂心裏突然一陣緊,黃沙渠裏的老狼刷兒刷兒地朝草鋪上刨土!她趕緊壯著聲兒給十八娃說:“你看你大大拿著長扁擔來啦!”


    她是故意說著叫狼聽哩。


    狼不刨土了,可十八娃又“大大呀大大呀”地哭叫起來。秋夜裏起了霧,露水珠珠從死人的臉上滑落。十八娃又想起了娘家媽,祭太歲回來,她問過老三娘家媽咋沒來,老三吞吞吐吐地說是走親戚去了。她哪有親戚可走啊,一個被賣過來的外鄉人!她媽記得她老家的村名叫賈宋,說那裏的蝗蟲多得牛耳朵裏都爬滿了,她一輩子的願望就是要回河南呀!回賈宋村呀!這《回河南》的花鼓戲正是當年從豫西逃過來的難民們編唱的,外婆唱一回娘就哭一回,腸子一寸寸地斷了,心腔子一滴滴往外滲血!


    “娘呀!娘呀!”十八娃拿頭撞著父親身下的停屍板,停屍板上的稻草被她揪成了短節節……


    秋風噝溜溜吹過,州河沿兒上的珠山就變了臉。先是平白裏起了霧,霧朝山頂翻卷,最後斂成一頂帽子靜凝山。珠山戴了帽,陰雨連天罩,苦膽灣的民謠唱白了州川裏的天候地氣。珠山頂上的觀音堂,先是被山下潮上來的霧氣裹了,霧氣濃縮成陰雲,觀音堂的飛簷翹角就雲裏霧裏的從這兒那兒展露出來。然而好景不長,說中間滿河床就起了霧,而珠山頂上的白帽子卻淡開來,待與河床上的霧氣連成一片,觀音堂的飛簷上就伸出了雨腳,先是一瓢一瓢潑下的水簾子,再是漫天遍野就罩上了雨幕。在雨幕的沉重與灰暗中,黃沙渠淌出了渾水,石門溝奔下來洪水,州河就轟然捲起了巨浪,浪頭子上浮一層柴禾樹根,一河兩岸的人就扛了撈鬥子呼叫著朝河堰上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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