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謙爾從考場走得晚,踩著濕濕嗒嗒的髒腳印回到教室的時候,一抬頭,就看到被眾人簇擁著的竹北和岑野。


    昏黃的光打在他們臉上,像給他們披了一層榮譽的鎧甲,孫謙爾抬眼看去時,隻覺得所有人的一舉一動都像是在嘲笑他。


    他們在說——看呀,怎麽沒人問你答案了,以前的你可是年級第二呢,岑野不在時我們所有人可是都以你的答案為標準呢。


    笑聲,諷刺聲,無處不在的該死的聲音又冒出來了,在他腦殼裏嗡嗡直跳。


    孫謙爾捂著頭,緊咬著牙衝到座位,靠著桌子,大口大口喘氣。


    “老孫,你怎麽了?”有男生經過,和他開玩笑,“看把你喘的,不知道的人還以為你不是考試,而是跑了個五千米呢。”


    孫謙爾摸到水杯,灌了口早已不熱的涼水,沒吭聲。


    男生還在笑嘻嘻繼續開玩笑:“電燈泡的感覺不好受吧?”


    孫謙爾終於抬起頭來,皺眉:“什麽電燈泡?”


    “學神和奶糖的電燈泡啊,你考試座位不是在他倆中間。”男生說著說著突然一拍腦袋,“嗨,瞧我這記性,你從來不看貼吧也不關注八卦,肯定不知道。”


    他說完,就見孫謙爾剛才還沒什麽精神的眼突然大睜,裏麵似有一簇燃燒的火苗:“你的意思是竹北和岑野在談戀愛?!”


    “我可沒說。”男生聳聳肩,又自以為是地朝孫謙爾擠擠眼睛,“不過大家早都默認了,就上次運動會,你沒去,嘖嘖,好多精彩的一幕都是在運動會上發生的。還有咱學校貼吧,有人專門給他倆蓋了一棟cp樓,蓋老高呢,有圖有真相。”


    腦子裏的喧囂聲在男生話音落下的瞬間倏然蒸發,孫謙爾興奮地顫著手,摸出嶄新的手機,下載貼吧,搜索男生給他說的帖子。


    他越看越興奮,滿腦子都是在各路神仙網友刻意找的刁鑽角度下、呈現出的竹北和岑野異常親密的同框照,猛地站起身,攥緊手機,急匆匆奔出教室。


    半個小時後,薑意琳看眼時鍾,走到講台上拍拍手:“和姚老師約的時間快到了,走吧。”


    “走嘍,看小寶寶嘍。”早就憋不住的同學們收拾書的收拾書,拿禮物的拿禮物,像衝出牢籠的小鳥,肉眼可見地快落。


    竹北去了趟廁所,回來後就看到招呼著眾人出門的楊擎,習慣性地往後看,卻沒看到岑野。


    與此同時,班長清點人頭後,也詫異道:“野哥去哪兒了?”


    楊擎伸長脖子開始找:“奇怪啊,剛才野哥還在的,我給他打個電話。”


    接通後卻一直無人接聽,楊擎打了好幾次都沒人接,搖搖頭:“沒人接,估計忘帶手機了,有人去廁所找過了嗎?”


    “廁所也沒人。”


    竹北忍不住蹙了下眉,看看時間,對班長說:“你們先去看姚老師,我等他一會兒。”


    “唔,行吧。”因為岑野一個人耽誤大家的時間也不好,班長點點頭,把姚老師家的地址發給竹北後,領著大家下樓。


    孫謙爾走在後麵,磨磨蹭蹭地跟著大部隊,眼睛卻時不時朝後瞟去,觀察竹北的反應。


    見竹北一直站在門口張望,眉頭緊蹙,他心底更加堅定了自己的想法——早戀!那被學校知道可是輕則叫家長、動則棒打鴛鴦分倆班的後果!哈哈,自毀前程,活該!


    竹北搬了個凳子,坐在教室門邊,手邊是一張攤開的試卷,卻無心做題。


    她給岑野打過電話了,也發過消息,卻一直沒有回音。


    能去哪兒呢?


    她想不出來,隻好把自己放在最顯眼的地方,讓岑野回來時,能一眼看到她。


    來往的別班同學都詫異地看著竹北,奇怪她為何放著有暖氣的教室不坐,偏要一個人在走廊裏吹冷風。


    竹北卻神色自若,直接無視了這些目光,時不時站起身,原地跺腳,手心裏還攥著一隻小小的白色暖手寶。


    岑野沒有忘帶手機,更不是故意不接電話——但此刻的他正被三堂會審,帶了,也和沒帶的效果一樣。


    宋萼,高鴻斌,以及不常露麵的教導主任老李頭,三個人六隻眼,恨鐵不成鋼地看著他,給他編了一個密不透風的網。


    “你這孩子,怎麽想的!居然早戀!”高鴻斌一口氣沒提上來,差點兒當場氣暈過去,呼哧呼哧捂著胸口坐下,宋萼忙給他遞上一杯水,接著高鴻斌的話頭繼續往下說:“你和竹北,哎,倆孩子都好好的,怎麽能這麽不懂事呢!”


    老李頭沒他倆這麽溫柔,直接眼睛一瞪,大力拍著桌子怒道:“怎麽就隻叫了你一個,那女娃娃呢?去,找人把她叫來,我倒要看看誰敢在我眼皮子底下早戀!”


    岑野一直波瀾不驚的眼倏地一沉,正要開口,就聽到宋萼擺擺手說:“小女生臉皮薄,先別喊她。”


    “臉皮薄就不喊了?!臉皮薄能這麽大一點就談戀愛了?!”老李頭說著就站起身,準備在外麵找個學生去通知竹北。


    沒想還沒走到門口,卻被岑野攔住了。


    少年個子長得高,往那一站,臉上是不輸成年人的冷靜和氣度,尤其是一雙眼看著他們時,全然沒有被他們質問的慌亂。


    簡而言之,挺能唬人。


    反正老李頭是被高他一頭多的岑野唬住了半秒。


    但也僅僅是半秒。


    半秒過後,老李頭跳起腳要打岑野,本來隻是裝裝樣子,沒想到少年卻倏地彎下腰,不吭一聲地受了他手中重重的巴掌。


    辦公室裏即刻響起一聲悶響。


    緊接手都打紅的老李頭聽到岑野說:“不關她的事,是我追的她。”


    幾個加起來一百多歲的老妖怪又被岑野這句話唬住了,高鴻斌最先反應過來,恨鐵不成鋼地拿手指著岑野:“我們是在問你們怎麽在一起的嗎?!我們是心疼你倆因為談戀愛影響成績!”


    宋萼忙附和:“對,影響成績。”


    然而,岑野聽到這句話,並未起身,而是對著三個老師的方向又深深彎下腰,像是在以這種方式道歉。


    數秒鍾後,岑野才重新站直,一雙濃墨又疏離的眼平靜地看著他們,沉聲說:“如果不會影響成績,你們是不是就不會再追究?”


    “那肯定——”高鴻斌話說一半,發現自己完全被岑野繞進去了,重重咳了一嗓子,沒好氣說,“把你叫來是讓你在這和我們討價還價的嗎?!早戀這個事兒本身就不對,你們這是在拿自己的未來玩火!”


    老李頭低聲問宋萼:“這女娃娃成績好嗎?”


    宋萼點點頭,又小聲補充:“而且一次比一次有進步,上次月考就年級第三了,估計這次再衝一把,拿個第二也有可能。”


    老李頭抓早戀典型抓了這麽多年,還是頭次見談個戀愛不影響學習反而有進步的,他抬頭看看岑野,又看看旁邊同樣也無話可說的宋萼,低聲說:“上次老汪和我提了一嘴,說岑野可能出國,你知道這事兒不?”


    宋萼大吃一驚,一臉的難以置信:“汪主任從哪兒知道的?!”


    “你這班主任當得有點不稱職啊。”老李頭睨了他一眼,瞥眼還在苦口婆心勸岑野考清北才是正道的高鴻斌,歎口氣,“咱這屆能不能出一個省狀元就指望岑野了,你說這孩子要是真出國了,省狀元還能指望誰?指望那個女娃娃和孫謙爾?哎,不保險啊。”


    宋萼已經沒心思自責自己怎麽工作做得如此不到位了,他現在徹底成了苦瓜鵝肝,滿麵愁容道:“唉,一個到手的省狀元咻地沒了,還帶歪了個清北苗子。李主任,您說怎麽辦啊?”


    “讓我想想。”老李頭眯眼盯著一直任由高鴻斌訓斥、卻始終不肯讓步的岑野,咂摸了兩下嘴,抬手打斷高鴻斌。


    “岑野,你想讓我們不追究這件事也可以,你必須得保證,高考給我考進省前三。”老李頭邊說邊緊緊盯著眼前冷靜又倔強的少年,眸光銳利。


    他旁邊,宋萼聽到後半句話,明顯驚了一霎——李主任這是在逼岑野繼續參加高考啊,哪怕岑野打算出國,隻要他答應下來,他就得同時應付國內外的不同課程。


    岑野抬眸,看著目光如炬的老李頭,眼底依舊波瀾不驚:“省一。條件是此事到我為止,別牽扯她。”


    老李頭和宋萼對視一眼,點點頭。


    “行吧,這事就這樣了,還不快回去上課。”老李頭清清嗓子,背著手,衝一臉不解的高鴻斌使了個眼色,摸出煙,“走吧老高,咱倆外麵吸十塊錢的,順便聊聊下學期的工作計劃。”


    岑野卻沒動。


    一直等到李主任和高鴻斌離開以後,他才看向宋萼,輕聲問道:“是誰來找您的?”


    宋萼“咳”了一聲,板起臉說:“你以為我會出賣學生嗎?胡鬧。”不過這件事倒真的提醒了他,他最近一心撲在聯考上,忽視了學生的身心健康發展,竟連岑野有出國打算都不知道。


    看來這兩天得分別找孩子們談談心,關注下他們的思想動態。


    岑野並不意外宋萼會這樣說,他輕輕皺了下眉,眼睛盯著宋萼桌上上次月考的成績排名,定格在了某個名字——如果隻是單純想打他和竹北的小報告,隻需要告訴宋萼一人就行了,但能同時驚動黒閻王老李頭和鬼見愁高鴻斌,這人想把他和竹北推入深淵的想法,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


    “宋老師。”岑野收回視線,平靜地看向宋萼,“學校請的心理醫生,上班時間是幾點?”


    宋萼先是隨口回了句“周末全天都在”,突然反應過來岑野問的是什麽,猛地坐直,嚇了一大跳:“你要做心理疏導?”


    “不是我。”岑野平靜開口,“是班裏的個別同學,學習壓力過大,可能需要找心理醫生做谘詢。”


    宋萼剛放下的心瞬間又提起來了,一想到自己最近對學生的疏忽,冷汗涔涔往外冒:“對,你說得對,我今晚上就去查宿舍。”


    岑野禮貌“嗯”了一聲,轉過身,離開辦公室。


    寒風裹挾著雪花撲麵而來,岑野偏過頭,沿著長廊內側疾步去往知行樓,他拿出手機,在看到上麵數個未接來電和消息提醒時,眼眸驀地一沉。


    距離竹北發的最後一條消息已經過去了半個小時,他不確定竹北還有沒有在等他,飛快按下快捷鍵1,打給竹北。


    電話通得很快。


    “喂,”少女脆生生的聲音從聽筒裏傳出,不見絲毫煩躁,但岑野依然聽出了她聲音裏掩飾不住的擔心,“你去哪了呢?”


    岑野沒說,反問道:“你在哪兒?我去找你。”


    “我在教室呢。”


    岑野一句“好”尚未出口,腳步猛然一滯——遠處光影明滅的走廊,少女一邊跺著腳朝手上哈了口氣,一隻手拿著手機,搬起凳子疾步回教室。


    像是怕岑野找不到她,少女又歡快地說:“我在教室裏麵,你到哪啦?”


    岑野極輕地閉了閉眼,壓回此刻不受控的心跳,然後睜開眼,溫聲說:“走到中心花園了。”他說完,一個人站在安靜的樓道呆了數十秒鍾,估算好時間,才重新走向教室。


    竹北一直眨也不眨地盯著教室前門,見岑野進來,一雙眼倏然亮起。


    沒等她說話,就看到少年徑直走到她身邊,彎下腰,目光落在她手裏的暖手寶上,輕聲說:“可以借一下它嗎?”


    竹北下意識伸開手遞給岑野,小聲說:“不過它快沒電了。我剛才出去了一趟,一直在用它。”


    她話音剛落,就看到少年拿起她手中的暖手寶,放到身側的口袋,隨即將她的兩隻手輕輕捧起,溫柔地裹在掌心,抬起眼定定看著她:“我知道。”


    我知道它沒電,也知道為什麽沒電,所以才可以像現在這樣,給你暖手。


    溫熱的掌心緊緊包裹著竹北冰涼的手指,不再是之前淺嚐輒止的觸碰,而是心跳傳到指尖,能和對方同步的親密。


    竹北第一次發現岑野的手比自己要大許多,他瘦長的手指蓋在自己的指尖,骨節分明,是比遠看時還要撩人的輪廓。


    岑野微垂著眼,在尚未暖熱的竹北手上輕輕哈了口熱氣,像怕碰壞,動作極輕。他感覺自己像是暖著一塊溫涼的軟玉,明明手指是纖長的,但當他捧上去時,才發現竹北的手根本不大。


    走廊外的喧囂聲不知何時多了起來,岑野這才鬆開,掌心在離開竹北不複冰涼的手指時,輕輕顫了一瞬,而後若無其事地蜷起,垂在一側。


    竹北耳朵發燙,把暖得熱乎乎的手放在口袋,臉頰也像是被暖過,蒙著一層粉色的光暈。


    唔~還好天黑沒人看見。


    竹北輕輕呼了口氣,跟上岑野的腳步,一起去學校後麵的家屬區。


    第32章 (過往)


    積雪在地麵反射著白色的光, 踩上去時還能聽到咯吱咯吱的聲音, 岑野撐著傘, 半邊身子都落在了傘外, 抖落一層雪做的外套後,和竹北按了下姚詩詩家的門鈴。


    “喲,你倆怎麽這會兒來了, 快進來。”給竹北他倆開門的是姚詩詩的愛人,姓王,也是學校的教課老師,雖然不教岑野他們班,但對這倆長得好學習又出色的的孩子也有所耳聞。


    “王老師好。”竹北禮貌打了聲招呼,話音剛落,就聽到姚詩詩在臥室輕喊了他們一聲,“是不是竹北和岑野來了?讓他們進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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