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知道怎麽回答。他沒有權利享用這個世界的優雅和富饒,那是這世上的人用勞作、奉獻和忠誠換來並一直保持著的。天堂是為創造天堂的人所有的,而他不屬於這些人。他是一個邊緣人,屬於否定了自己的過去和歷史的那一類。移居阿納瑞斯的人們隻選擇了未來,擯棄了舊世界以及這個世界的一切過往。可是未來必定會成為過往,過往則會成為未來。否定是不能讓人如願的。離開了烏拉斯的奧多主義者是錯誤的,錯在他們那不顧一切的勇氣,錯在否定了自己的歷史,也放棄了回歸的可能。一個不願意踏上歸途、不願意讓自己的飛船回返將自己的故事告訴他人的開拓者並不是真正的開拓者,隻是冒險家,而他的孩子們也隻能是天生的流亡者。


    他已經開始愛上了烏拉斯,可是他這種充滿嚮往的愛情有什麽用呢?他不屬於這裏,也不屬於自己出生的那個世界。


    他在登上“警惕號”之後頭一個小時裏體會到的那種孤獨,那種確切無疑的疏離感再次襲上心頭,明白無誤地向他宣告:無人理會、備受壓抑才是他的真實處境,無可逃避。


    他在這裏是孤立的,因為他來自一個自我放逐的社會。在他自己的世界裏他也一直都是孤立的,因為他將自己放逐出了那個社會。移居者們邁出了一步,他則是邁出了兩步。他遺世獨立,因為他在哲學上以身犯險。


    他竟然以為自己可以幫助兩個世界走到一起,而他自己卻並不屬於其中的任何一個,這真是夠傻的。


    他盯著外頭藍色的夜空。在影影綽綽的樹葉以及小教堂的尖塔上方、在那片小山丘黑色的輪廓上方——那些小山丘在晚上似乎變小變遠了——升起了一個亮亮的東西,投射出大片柔和的光芒。月亮升起來了,他想,心裏湧起了一種又親切又感激的感覺。時間仍然是統一的。他曾經多次看過月亮升起。孩提時代,他跟帕拉特一起,透過廣原住處的窗戶看過月亮;少年時代也曾看著月亮在丘陵上方升起。他在幹燥的沙漠平原上看過月亮,也曾在阿比內的屋頂上和塔科維亞一起賞月。


    可是,彼月亮非此月亮。


    時當滿月,阿納瑞斯從外星的丘陵上方升起,閃著瑩瑩的光,藍白色的光輪中點綴著暗褐色的斑點。月影在他周遭移動,而他木然呆坐。他空空的雙手之中,滿溢著自己那個世界投射過來的光芒。


    第四章


    西斜的陽光曬到謝維克的臉上,他醒了過來。飛船正從尼希拉斯上方的高空通過,隨後便徑直飛往南方。這一天的大部分時間裏他都在睡覺。現在是漫長旅程的第三天,舉行告別宴會的那個夜晚似乎已經是非常遙遠的事情。他打了個哈欠,揉揉眼睛,又搖了搖頭,想要把耳中飛船發動機那低沉的聲響趕出去。然後他完全清醒了過來,意識到這次旅行即將結束,他們應該已經快到阿比內了。他把臉貼到滿是灰塵的窗戶上,沒錯,下方兩道低矮的赭色山脊之間那一大片被圍牆圍住了的空地,正是太空港。他凝神細看,想要看看起落場上有沒有太空飛船。烏拉斯雖然是一個可鄙的地方,畢竟也是另外一個世界。他希望能看到一艘來自另一個世界的飛船,一個跨過那道沒有水的可怕深淵的航行者,一樣由外星人製造的東西。不過,太空港裏並沒有飛船。


    烏拉斯的貨船每年隻來八次,裝卸完貨物之後馬上就走。他們在這裏並不受待見。事實上,對有些阿納瑞斯人來說,他們的存在是一種永遠無法消除的恥辱。


    他們會帶來石油和石油製品、阿納瑞斯現有工業無法生產的某些精密機械部件以及電子原件,還常常帶來某個新品種的果樹或是糧食供阿納瑞斯人試用。他們帶回烏拉斯的則是整船的水銀、銅、鋁、鈾、錫和金子。對於他們來說,這是非常劃算的一筆交易。每年八次的貨物分配是烏拉斯世界政府理事會最顯赫的一項職能,也是烏拉斯全球股票市場的一個重大事件。事實上,自由星球阿納瑞斯就是烏拉斯的一個礦區殖民地。


    這件事情是阿納瑞斯人的一個心病。世世代代的阿納瑞斯人對此都爭論不休。每年在阿比內的pdc辯論會上,那些反對派人士都會說:“我們為什麽要跟這些製造戰爭的資產者進行這種投機倒把的交易呢?”那些頭腦相對冷靜的人給出的答案也總是千篇一律:“烏拉斯自己開採礦石要付出更大的成本;所以他們不會侵略我們。不過,一旦我們撕毀了貿易協定,他們就會採用武力了。”不過,對於從來沒有花過錢買東西的人們來說,成本概念以及市場機製都是很難理解的,整整七代人的和平也沒能換來他們的信任。


    這一來,那個被稱為防衛協會的工作崗位就從來不愁沒有誌願者。多數的防衛工作都是極其乏味的,在普拉維克語中它們不是被稱為工作(在普拉維克語中工作和玩樂用的是同一個詞),而是稱作克萊吉克,就是苦工的意思。防衛工作人員駕駛十二艘老舊的星際飛船,他們要維修這些飛船,讓飛船在軌道上運行,構成一道防衛網絡,要在一些邊遠的地方維護雷達及無線電遠程掃描裝置,還要在港口做那些極其無聊的工作。即便如此,也總是有誌願者在排隊等候著補缺。雖然阿納瑞斯年輕人被灌輸的道德觀是要講求實效,可他們的身上依然有著無限的活力,嚮往著利他主義和自我犧牲。他們希望得到這樣的工作,因為它是這種精神的完美體現。孤獨、高度警覺、危險、太空飛船,所有這一切交織成了一種極其浪漫的誘惑。現在,也是出於一種純粹的浪漫情懷,謝維克把自己的臉緊緊地貼在舷窗上,直到空無一人的太空港被飛船拋到了身後。他覺得有些失望,因為停機坪上並沒有那些可恥的礦石貨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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