義昭大喜,他於是決心也去投靠信長。時為永祿十一年的七月(公曆一五六八年)。信長將義昭迎接過來,安置在美濃西莊的立正寺裏。義昭念念不忘地委託信長以興復之任。信長答覆得漂亮:﹁是在信長度內耳。幕下臨此,本當築館以奉,然信長定京師,不出兩月,莫以館為也。﹂他充滿了信心,不出兩個月,必定能克服京都,這是他原訂的計劃,主要的在酬報天皇對他的期望,欽使來的時候,天皇曾經頒賜他戰袍一領,他感激之餘,對欽使說過:“臣督師詣闕之日,當服此袍以拜賜。”所以他進軍京都,是勤王之舉,對義昭隻是附帶幫忙這無家可歸的落難人而已,並無意興復足利家的職權。永祿十一年(公曆一五六八年)九月,為了調兵遣將,他回到了他的本部岐阜,發動了美濃、尾張、伊勢,以及他的友軍三河、遠江等五國大軍,浩浩蕩蕩指向京都進發,封閉已久的通達京都的大道,這時洞開,勢如破竹,連下名城,不到二十天,信長已經兵不血刃到了京都。天皇派了欽使來迎,他跪接後,指著身上戰袍說:“幸未有辱禦賜!”京都的百姓屢經戰亂,尤其對東來的戰士,三百年前有過源義仲部隊粗野使蠻的經驗,至今餘悸猶存,這次又是東軍,因此驚慌得不得了。可是信長進城以後,號令嚴明,秋毫無犯,眾情已經大定,再當幾位學究趕往軍前呈獻頌詩時,信長居然也能唱和,消息傳播出來後,民心悅服,誰也沒有料到一介武夫,殺人如麻的粗痞,也有文采,於是望治之心集中到他一身。義昭回到京都,如願以償。背叛他兄長義輝的黨徒逃得無影無蹤,被叛徒所擁戴的將軍,是比他小一歲的堂房弟足利義榮,也不知去向。朝廷於是降旨,命他襲任征夷大將軍之位。算起來該是足利氏的第十五代將軍,他得意得昏了頭。雖然也知道這次的重振家聲,是全仗信長的支持,但是將軍的職位,在傳統上、名義上,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統帥,全國的英豪都要受他節製,他真的自以為有了權威。實際上時代早已變了,誰也沒有把將軍這官名放在眼裏,不過盡管事實已明在眼前,但是一旦為名位所迷的人,硬是不肯信。義昭這時夢想恢復他十五代前祖先的威望了。不過義昭對信長的感激之忱,毫無疑問是真誠的,他受命為將軍的翌日,便寫了封信給信長,文曰:


    趨向統一之路(2)


    今度各地兇徒,不移時,不曆日,悉蒙討平,武勇誠天下第一也。當家已蒙再興,此後邦國之安治,舍君莫屬矣……此上禦父織田彈正忠殿這封信是用半通的漢文寫的,其中“武勇誠天下第一”是最高的諂諛,也是使得信長終生神馳的一句。至於稱呼,尊之曰禦父,是史乘所罕見,“使我再生”,感激涕零地表示。而彈正忠則是當時天皇所頒給信長的官位,低於將軍,衛戍京畿的職稱。很明顯的,義昭要乘機點穿,雖然我尊你為我再生父母,但你仍然是我屬下。信長是個重實際的人,對於虛名假位,他毫不計較,不過他又焉能屈居在既無才學、又無實力的義昭之下!這時他已心雄萬夫,意在併吞群豪,統一日本,對於義昭有恢復征夷大將軍實權的企圖,他也不能不加意的防範了。信長為了籌集各項經費,不能不向幾處有錢的商埠軟硬兼施,用些壓力,以榨擠出一些資金來,因此他不得已隻好暫時離開京都。義昭在表麵上好像專心捧靠信長,實際上他卻另有打算。這是個不講信義、專弄計謀的時代。在義昭心目中,為了取得權勢的均衡起見,除了信長之外,他應該另找幾個靠山。於是他乘信長不在京中,就連發了很多禦內書,試探還有哪些強豪藩閥願意來支持他。除此之外,他貪小錢,暴露了他不是個氣宇恢宏有大誌的英雄人物。他與信長初訂交的時候,雙方都很親密。信長為了他在京都大興土木,自己督工重修被焚毀了的將軍故居二條城,精選了奇花異石移置其中,甚至動員了數千名人夫搬運巨石,信長本身領頭,唱著山歌,挽著繩索來牽引。又為了防患於未然,特地加厚防禦工事,在倉庫中儲藏了大量的米糧。不料義昭卻小心眼,看到糧價好的時候,全部賣了,換成金銀,入了他私囊,又嫌二條城開銷大,寧願搬到一所小巧房子裏去,十足表現出愛財如命的本色來。財是聚了,人卻散了。他的侍從個個離心離德,紛紛向信長訴苦告密,他的行為一舉一動,信長無須偵察,便已瞭然。永祿十二年,信長平定了南伊勢的叛亂之後,回到了京都,向將軍義昭報告。這時兩人之間起了衝突。義昭濫發禦內書的結果,使得信長十分惱火,他忍不住,就以“彈正忠”的官名,寫了五條約定,要當將軍的義昭遵守,這五條是:第一條 凡將軍欲發禦內書,必須先徵信長之同意,並須得其副署方能發出。第二條 以前所發出之任何旨令,一概無效。第三條 對屬下發給恩賞時,悉由信長處理。第四條 有關天下政務,悉由信長處理,毋須請示將軍。第五條 天下大定後,一切儀禮由將軍施行,不可忽略。


    這封語意毫不客氣的文書,是委託義昭的老友明智光秀轉遞過去的,可能還請他在口頭上再規勸義昭,不要不知輕重。這五條,明顯地限製了當征夷大將軍的義昭,不可再有政治企圖,不過義昭哪裏能咽得下這口氣,雙方的冷戰更加深了。接連幾年,信長都沒有能得到喘息的機會,近畿的幾處強藩,見他獲得皇室的青睞,扶植起一位新將軍,不由得既羨且妒。而最忌他的人,便是當年庇留義昭的“越前”藩主朝倉。朝倉認為義昭這塊肥肉本來是他的,卻被信長從嘴裏橫搶了去,不禁懊恨萬分。他便和鄰藩“近江”的藩主“淺井長政”密謀,共圖信長。淺井是信長的妹夫,信長一向倚為親密的戰友,是郎舅之親。淺井對信長本不該有異誌,但是妒火中燒,燒昏了頭,更何況如果真的除了信長,信長的成就不就是自己的囊中物了麽!淺井變了心,參與了朝倉的陰謀,他埋伏了重兵,預備乘信長假道過境的時候,出其不意,聯合朝倉夾擊信長,將他殲滅。不過他這一計劃被他夫人“市子”發覺,她既不敢勸阻她丈夫,又不敢寫信通知兄長,在情急之下,包了包甜豆,裝進一個口袋裏,將袋口係了又係,差人送到信長陣營裏。一小包不值錢的甜豆,派專人送來,又在袋口係了又係,其中必有蹊蹺,他徘徊思索忽然恍然大悟,是他妹子手足情深,提醒他不要做袋中之豆,袋口已經封住了!信長於是回師急走,逃離了險地。朝倉、淺井兩家從此成為他的死敵,幾次苦戰,把兩家都打垮。近畿中,剩下來的還有不聽任何節製的僧兵,盤踞在比叡山的延曆寺裏,這批和尚不守清規,是無惡不作的酒肉淫僧,他於是率領兵將,把這所千年名剎的大寺燒得片瓦不存,寺裏的頭陀大眾屠殺得精光,從此比叡山上雄霸了幾百年的兇悍集團絕跡了。到了元龜三年,他已經席捲了日本的腹地。在這一期間,其他幾處強豪也沒有束手休息。雄霸關東地區的北條氏康,雖然年踰知命,仍然不斷地想開疆闢土。他覬覦鄰藩,不料出師不利,反被對方殺得大敗,垂老之年,禁不起意外的挫折,在懊恨之中一病嗚呼。上杉謙信也不斷地東西奔馳,忽而“武藏”,忽而“能登”,行動飄忽,用兵如神。本來他和北條氏康之間,是不相上下的宿敵,但幾度交綏之後,惺惺相惜,英雄識英雄,由敵成友,不但罷兵言和,並且結為兒女親家。謙信未娶無子,氏康將他的小兒子“三郎”,認了謙信為義父,謙信也很喜歡這孩子,特地將自己的舊名“景虎”,賜了給三郎。從元龜元年起,雙方成為聯姻之後,謙信的聲勢更盛,他聽到信長在近畿方麵的發展,不勝艷羨,很想和他較量個上下,隻恨“越後”地僻,“甲斐”的武田信玄橫亙在中間,而武田信玄也是不可輕侮的一霸。武田信玄接到了義昭的禦內書後,便領兵西上,他決心要和信長拚一拚死活,時為元龜二年的四月。由武田信玄的甲斐,到織田信長的尾張或美濃,必須通過德川家康的三河,而德川家康一向是信長的盟友。家康雖然年幼勢單,但他頗得民心,士氣很旺,未必能一攻即克。同時武田之東,便是野心勃勃的北條氏康,很有可能乘虛來襲,因此武田始終不敢輕易西向,和信長一決雌雄。但是氏康病歿之後,形勢就突變,氏康的兒子氏政對上杉謙信的傲慢十分反感,竟然與武田言和,等於訂了互不侵犯條約。信玄這時便無後顧之憂,可以放心西圖,何況義昭與信長之間的齟齬,明顯已白熱化,此日不取更待何時!元龜二年四月十九日,武田信玄率領了大軍,侵入到德川家康的領域三河境內。信玄雖然是智勇雙全的名將,但家康也不是個脆弱無能之輩,尤其他深得軍心,士卒用命,於是頑強抵抗,步步為營,經過將近一年的血戰,信玄才拔得八城。家康除了要求信長來援之外,連遣使臣到越後,請上杉謙信發兵夾擊信玄,但這時已屆隆冬,大雪紛飛,行軍困難,謙信虛晃一槍後隻好折回。而信長這一麵也因為義昭正鼓動一班降將以及匪徒作亂,抽調不出太多的部隊來相助,以致家康幾乎是獨立支撐危局,到了年底在“三方原”,兩軍遭遇,雙方雖然都有援軍,信長的精銳加入在家康軍裏,而北條氏政的兵卒摻進到信玄軍裏,接觸的結果,家康敗績,僅以身免。信玄大捷之餘,更進一步圍攻野田城,正要得手的時候,信玄舊病復發,隻好解圍撤退,在歸國的途中病歿,行年五十三歲。史稱信玄,不但絕非一介武弁之士,並且長於文事,善理財,在當時群雄之中,是最懂治國之道的人。上杉謙信聽到他的死訊時,正在進食,他放下筷子嘆道:“失吾好敵手矣,世復有此英雄男子乎!”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日本史話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汪公紀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汪公紀並收藏日本史話最新章節